我是波蘭人?東歐人?還是世界人?波蘭歷史留給新世代的身分認同課題
文:賴樂恩
波蘭的靈魂是無法摧毀的,她會像礁石般再次昇起,或許一時會被浪潮掩蓋,但礁石依然為礁石,屹立不倒。——Whiston Churchill
本文透過與十代、二十代、三十代的波蘭新世代對談,邀請您一同深入了解他們如何在歷史的長河之中形塑自己的國族認同。
記得我們來自何方
大學新鮮人Dominika正值青春洋溢的19歲,來自波蘭北部的西波美拉尼亞省。Dominika稱自己是『東歐人』,並解釋:「這份認同不全然因地理位置,更是情感上的,超越地圖上的疆界。」
「我們和所謂的中歐國家及西歐國家有不同的思維與生活模式,即使波蘭是歐盟的一員,我們仍記得自己的根源,並與斯拉夫民族有著手足之情。」
Dominika指出,一些歐陸國家並沒有這樣的記憶——書籍被焚燒、文化被摧毀、高等教育人士被送進集中營或殺害、學校裡禁止教學使用波蘭語——這段複雜的歷史讓她自覺與國家的根源更加緊密。「與世代傳承的創傷有關,如果我們不封閉起來保護自己,人民不將彼此視作一個整體,那麼祖先所經歷的夢魘定會重演。同時,或許這也是為什麼我們的社群較為封閉。」
時代悲劇發生在我家
「我知道不是所有年輕人都與我同感,但至少在我的家庭裡,世代的創傷存在,它就坐在我們每日的餐桌上。」
「我的曾曾祖父曾成功逃離集中營。」Dominika的曾曾祖父是一位村莊裡的數學老師,受過教育的他被視作對納粹的潛在威脅,因此被送入集中營。他抓緊集中營電力短缺的空檔,帶上朋友翻過圍欄,其中一人在過程中慘遭槍殺。「這是家族裡代代相傳的故事,細節早已模糊。但對於這種即將來臨的厄運,我仍深深恐懼。與之相仿的記憶也是許多波蘭家庭共有的。」
談及二戰歷史,她有些藏在心底許久無處發聲的話:「我們也是受害者,卻少有人談論波蘭人的遭遇。」她解釋,戰後大多數的焦點集中於猶太族裔受迫害的歷史,然而無數的波蘭人也死於二戰,首都華沙遭到轟炸,「我們失去了家園和文化,並永遠無法真正回復到戰前的模樣。」
我的根本有獨一無二的美
「波蘭並不是一個高速發展的國家。世界上大多的地方都受美國文化影響,我明白這是一個現代化的世界,我尊重此並與之和平共處。但在關係緊密的社群中長大,在森林裡採漿果和蘑菇、在海邊撿貝殼……我不願將這段記憶與任何值錢的東西交換,更無法想像自己在世上其他地方成長。」
打開回憶寶盒的Dominika很是沈醉,並自豪道:「我們如何自給自足,將人與人串連起來,並發掘周圍環境的美,對我來說,這是波蘭獨一無二的珍寶。」
與主流背道而馳的信仰
「我是一個很壞的樣本。」Piotr笑著說:「主流大眾和我的想法天差地遠。」
據他所知,波蘭國內大多數的人民強烈認同自己是波蘭人。「波蘭在歷史上受到的侵害,使許多人至今感覺被掠奪,尤其是年紀在我這一代以上的人們,許多與我同輩的人們也常有這種情緒。」
今年33歲的Piotr說:「我的思維和年輕的波蘭一代比較相近。」他解釋,年輕一輩的波蘭人與國家並沒有如此強烈的連結,他們受過教育、學習英語、旅遊各國而看見出生地以外的世界。
Piotr遙想高中時期,他離開老家求學,遇見形形色色的人們,結識了許多能接受新思想的朋友。至今他仍記得有一檔電視節目就叫『Europe Could Be Like(歐洲原來可以是這樣)』,彼時距離波蘭脫離共產主義的陰霾並沒有太久,社會期待追上西方經濟發展,波蘭也於2004年加入歐盟。外在環境的改變讓Piotr重新檢視自己的政治傾向,也提醒自己保持開闊的心胸。
我是世界公民,不是國家的公民
「我覺得自己是世界的公民。」他坦言從未強烈地認同自己為波蘭人。現職為遠端軟體工程師的他,因工作不受地理疆界限制,擁有非常豐富的旅遊經驗,更曾暫居於泰國一段時間。
「當我遇見新朋友時,我從來不會問『你是哪裡人?』,對我來說這並不重要。我喜歡與擁有各種文化背景的朋友們相處,旅遊時也不會刻意與其他波蘭人結伴。」
Piotr直率地說:「與來自其他文化的人們相處時,我感覺更能做自己。我並不是很在意波蘭人這樣的身份。」
「國籍是一個人與生俱來的,而非一個人真正需要引以為傲的東西。」他也公平地表示,「如果有辦法選擇在世上的哪個角落出生,我還是會選擇波蘭。我在有五個孩子的農場家庭長大,離所謂的富裕人家非常遙遠,但波蘭的社會體系供我們免費上大學,後來我又申請了獎學金,透過教育有能力自給自足,一直到現在都不再需要依賴家裡。我不曉得若出生在其他國家,是否會有相同的機會。」
重擔刻在我們的思想上
目前26歲、正準備攻讀博士的Kalina,大學主修電影研究。她的父親熱愛歷史,家人茶餘飯後的對談常圍繞與國族歷史相關的話題。
「說到波蘭人的國族認同,或許波蘭人是悲劇的、悲壯的。」她開起玩笑自嘲:「位處俄國和德國之間,以歷史的教訓來看,這真是你所能居住的最糟的地方。」
Kalina曾修習一堂關於波蘭文學的課,談論的是五百多年前的著作,「當時候的文學就已開始塑造一種印象——波蘭承受了太多歷史的苦難,波蘭人肩負著龐大無比的重擔——我想,這樣的印象仍存在於當代波蘭人的思想裡。」
銘記歷史,靠近真相
二十世紀初,波蘭曾重獲短暫的自由,然而二戰接著爆發、共產主義政權當頭,她說:「歷史是不斷重複的,自由離開的太快,苦難再度降臨,如是反覆。」人們起義反抗爭取自由的年代其實沒有想像中的久,當時的人們如今白髮蒼蒼,卻一直銘記那段真實發生的歷史。
談起她熱愛的電影,Kalina解釋在一九八九年前,要拍攝血淋淋的歷史電影簡直是天方夜譚,因當時所有電影內容都須經嚴格過審。好在如今審查制度不再,人們距離歷史的真相更靠近,而電影會持續提醒人們發生了什麼。
大劫重演,這次我們挺身而出
審視二零二二年二月爆發持續至今的烏克蘭戰爭,俄國企圖從他國掠奪更多的領地、擴張勢力版圖。對此,Kalina嚴肅地表示,「看看這戰爭,與過去波蘭所經歷的劫難是如此相似,歷史某種意義上正在重演!」
「波蘭對烏克蘭感同身受,同時不免擔心恐懼俄國下一步會怎麼做,因為我們太了解、太了解俄國的能耐。」
烏俄戰爭爆發後,出現大量難民湧入波蘭,波蘭也因強力支持烏克蘭的態度受到國際注目與讚揚。「我們的國家提供了許多及時的幫助,為此我感到非常驕傲。」
包袱或寶物?
有鑑於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錯綜復雜的歷史糾葛,加之特殊的國際處境,「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早已不單單是政治議題,更是個人身份上的認同難題。
筆者曾在政治大學選舉研究中心擔任過短期的電訪員,當時為了研究,向電腦隨機抽樣的受訪者進行調查。當被問及「請問你認為自己是臺灣人、中國人、還是兩者都是?」,不少受訪者是難以啟齒、支支吾吾,又或被挑起敏感神經,豎起不信任的心牆。作為訪員,我心感慨萬千,一個人對於身份的想像,怎麼成了選擇題?也是這麼一題,考倒了許多的我們。
對沒有親身經歷重大歷史事件的青年學子而言,每每提及「我國」、「我族」時,部分人不知從何處開口,徬徨於那模糊而曖昧不清的認知;也有部分青年選擇不去關心,或許不放在心上就不構成認同問題。
波蘭與臺灣在歷史上都是被列強欺侮的國家,並在艱難的處境中發展出各自堅韌的獨特性。透過訪談,我們看見他們以各自的方式選擇記得或不記得國家的、民族的歷史,並發展出自己的價值觀與認同。
之於新世代,國族記憶既是難分難捨的包袱,同時也是家的模樣、人格的培土,是向世界出發的第一步。期待未來有一天,我們都能自信地定義自己的認同,大方地向世界說:「我從這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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