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文蔚》風告訴我：邱晨的柔情與熱血

【愛傳媒須文蔚專欄】1978年，小學六年級的我收到一張黑膠唱片《傘下的世界》，第一屆金韻獎大賽冠軍得主陳明韶的專輯，在藝文資源匱乏的時代，每日聽個幾遍，自然每首歌都朗朗上口。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專輯中許多歌曲都是邱晨譜曲，無論是邱晨的詞〈風！告訴我〉、〈誰來海邊〉、〈一份遙遠的想念〉、〈如果〉，或是與女詩人陳秀喜合作的〈山與雲〉：

當春天帶來綠葉的時候

你不來看我不留片語

飄然離閞了我一去無影蹤

當我已習慣孤獨的時候

你才飄回來我就知道

倘若有千萬隻手

留不住你衣襟的一角

飄泊的雲啊

變成驟雨濕透我

變成驟雨濕透我

都無比柔美，如今回想，邱晨的歌就是我生命中接觸現代詩的第一場春雨。

前幾天在研究所的課堂上，還特別和同學提及1986年間，營救湯英伸時，邱晨留下了令人動容的報導音樂《特富野》。

當文化界起身呼籲司法能正視鄒族青年湯英伸的案件，《人間》雜誌報導案件始末，同時邱晨進入看守所訪問湯英伸，錄下了他的歌聲與自創曲〈別離〉。同時邱晨進入阿里山的部落，蒐集了傳統樂舞，加上詞曲創作，在1987年由飛碟唱片出版。《特富野》這張專輯共收錄了〈彩虹少年〉、〈告別特富野〉、〈朋友歡聚歌〉、〈勇氣〉、〈祭典1987〉、〈真想痛哭一場〉、〈狩獵〉、〈別離〉、〈青春之歌〉、〈大崩山〉等歌曲。

如果依據報導文學的提倡者，楊逵在1937年曾經下過一個較為寬鬆的「報導文學」的定義：第一，極為重視讀者；第二，以事實的報導為基礎；第三，筆者對應該報導的事實，必須熱心以主觀的見解向人傳達。因此在形式上，報導文學可以是小品文、書信和日記，甚至小說、詩歌、紀行文都可以納入。

那麼《特富野》應當列入「報導文學」之列？當然，後來的報導文學以散文為基礎，我們不妨稱呼《特富野》應當是臺灣報導音樂最早的實踐，也深具為社會運動發言的特質。

《特富野》專輯中讓人聞之落淚的，絕對是死囚湯英伸所錄唱的〈別離〉，透過編曲、配樂與混音，保留了這位愛唱歌青年的歌聲。我經常在課堂上播放，每每都必須忍住眼淚，才能夠聽完全曲。邱晨寫下的〈彩虹少年〉是這麼歌唱的：

我一面數著分手後的日子

一面量著內心深處那份岑寂

自從那個春天送她離開彩虹村

我已孤孤單單過了許多夏天

那攔砂壩旁雜貨店的老闆

問我怎麼不下決心下山去找她

我也從來沒有吐露心中的秘密

我的思念就像油桐樹的落花片片

喔呀哪喔嗨喲 美麗的彩虹村

山路彎彎細雨濛濛

遠方人兒快回來

喔呀哪喔嗨喲 美麗的彩虹村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永遠是個好地方

我坐在斷崖下面那條溪畔

不知為何難得看見鯝魚游來游去

產業道路年年輸出各種農產品

但願不會載走彩虹村的青春容顏

從情歌開始，最後懷抱著青春容顏不要逝去的願望。較為哀戚的則是〈告別特富野〉，以湯英伸必須離開故鄉的哀愁為基調：

離開美麗的特富野

我不知如何向她說再見

五月的細雨飄飄

竟然淋濕她的髮

回憶短暫的相逢

來不及說半句溫柔的話

五月的細雨飄飄

落在別離的山路上

特富野的姑娘喲

妳聽聽大崩山的落石隆隆

我心中也有一座山

也為妳崩落濃濃的思念

特富野的姑娘喲

別問我到底來自什麼地方

如果妳會記得我

我只是走過晨霧的朋友啦……………

這個在城市中迷途的原住民男孩，恐怕再也無法回到故鄉，心中的山土石滑落，而找不回鄉的道路，甚至故鄉也將遺忘了他？

邱晨積極營救湯英伸的身影，出現在第２０期的《人間》雜誌中，他與羅榮光牧師、馬天賜神父一起去苦主家慰問，希望求得諒解，期待司法可以不要處以極刑，或是有非常上訴的機會。

記者官鴻志記錄下了邱晨在電話裡激動地說：「好消息，彭家苦主明天早上點願意召開記者會，公開向社會宣布：『他們願意赦免、原諒湯英伸…。』」可惜司法機構已經決定與安排了槍決的時程，輿論的懇求，苦主的寬宥，都已經是遲來的援兵，抵達時戰事已經結束，死神已經在一旁冷笑。

邱晨在陪伴湯英伸離世、器官捐贈、火化與返鄉後，他留下了一段話：「在一年多的報導追蹤過程中，我心中常懷著一絲奇異的悔恨之情。而今湯英伸走了，這個喜歡彈彈唱唱，會作詞作曲的，有著豐富才華的曹族少年終於離開人世了，在他闖禍之前我竟無緣與他相識，我有著無比的憾恨。

我為他生前留下的歌詞譜曲，一方面是愛惜他的才華，一方也藉著他無盡的後悔，讓年輕人在成長的歷程中能有多一分的省悟。」可以充分顯露出他的悲痛，以及期待音樂作為抵抗黑暗的力量。

《特富野》專輯中邱晨寫下了〈勇氣〉：

走過褪色的紅磚道

看汽車揚起的塵埃

想起老家的山嵐

不禁覺得好孤獨

說要忍耐要吃苦

說要奮鬪要成功

卻帶著紛亂的思緒

徘徊在冷冷的北風裏

是否應該鼓起勇氣

在鷹架的最高處

面對生命的挑戰

在礦坑的最深處

不怕狂風和暴雨

航向海洋最遠處

尋找年少無涯的夢

不困在內心的徬徨中

如此沉重與寫實的描寫，是臺灣1980年代流行音樂中。少數能呈現原住民生存困境的聲音。

聽聞邱晨離去，《特富野》早已在流行文化的泥沙中淹沒，我只能抄寫歌詞，留下記錄，期盼邱晨的抒情意志與人道關懷，深植於臺灣的土地。

作者為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教授

照片來源：《人間》第20期畫面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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