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下最強光刻機,英特爾能反超台積電嗎?
2020年10月,三星太子李在鎔專門去了一趟荷蘭,目的非常明確:跟阿斯麥高層見面,敦促對方趕快交付三星訂購的9台EUV光刻機,好讓三星追趕台積電。三個月後,李在鎔被起訴“親信門”賄賂罪,當庭入獄。
李在鎔入獄前還魂牽夢繞的EUV光刻機,是製造半導體的關鍵設備。一般來說,EUV光刻機佔整條半導體產線設備投資的25%,能夠用光“雕刻”出更先進的芯片。台積電製程冠絕全球,離不開它擁有全球數量最多、最先進的EUV光刻機。
放眼全世界,只有阿斯麥能提供光刻機。以至於阿斯麥曾說:“如果我們交不出光刻機,摩爾定律就會停止。”
不過,在追逐台積電這件事上最積極和激進的,還不是三星,當屬昔日霸主英特爾。
英特爾新CEO基辛格上任以來,宣佈將在美國、歐洲投資超過1000億美金興建晶圓代工廠,又收購以色列高塔半導體。今年1月,英特爾甚至截胡台積電,成功搶購第一台阿斯麥最新NA 0.55光刻機。更重量級的消息,是英特爾將開放授權x86架構,搶奪採取ARM架構的台積電客戶。
過去一年以來,英特爾動作頻頻,就是要把台積電挑下馬,重奪半導體製造霸主地位。磨刀霍霍的英特爾這回打得動台積電嗎?
霸主的隕落
要回答打不打得過,首先得知道英特爾是怎麼從山峰掉到山腰的。
2014年,英特爾如日中天,生產出當時世界最先進的14nm製程芯片。隨著晶圓代工行業利潤越來越高,英特爾開始加大晶圓代工業務的投入,在各大場合自詡晶體密度世界第一[1]。但沒風光多久,英特爾就被台積電+AMD聯盟趕超。
英特爾衰落的一切根源,就在於其堅持多年的IDM模式。
所謂IDM,是指半導體生產的三大核心環節:設計、製造和封測,全產業鏈自己一手包辦的模式。這種模式優勢是生產能力強,能夠全方位執行自身戰略,劣勢是企業生產戰線長,投資成本大。
模式的劣勢,在英特爾內部的滴答鐘擺式策略(tick-tock)上顯現了出來。這個規劃按兩年為週期,第一年tick是對CPU製程工藝的更新,第二年在新製程基礎上進行tock架構升級。從公司部門來看,設計部門負責製程更新的設計與規劃,技術與製造部門(TMG)負責讓製程落地。
一直到14nm階段,tick-tock的節奏都還算緊湊。但在此時,TMG開始執著於提升芯片晶體的密度而非製程,於是出現了14nm+、14nm++、14nm+++業界奇葩現象,10nm量產卻遙遙無期。
好好的tick-tock-tick-tock節奏,硬生生被整成了tick-tock-tock-tock。
TMG的卡殼,也導致原本應過渡10nm的各大業務產能,被迫集體擠在14nm。甚至逼得核心CPU產品部門對外公開喊話:“如果遇到緊急情況,會准備好外包部分製造業務,使用別人的代工廠。”
結果就是,忙於處理14nm產能大堵車的TMG,再也無餘力研發10nm和7nm的製程工藝,英特爾的製程工藝進度從此落後。
與此同時,台積電開創了晶圓代工模式,All in 半導體三大核心中的製造環節,製程工藝開始超越英特爾。
晶圓分工模式還拯救了英特爾的老對手AMD。在整個CPU市場,原本AMD在2016年被英特爾打得只剩四分之一市場份額[9],眼看台積電製程日益先進,AMD果斷放棄IDM模式,賣掉自家格芯晶圓廠,投入台積電7nm的懷抱。
最終,AMD憑借台積電先進製程和市場性價比,在2021年的CPU市場回升到四成左右的市場份額[9]。
面對落後的局面,英特爾並沒坐以待斃。2020年,英特爾時任CEO斯旺把技術部門分權改組,同時推動廢除IDM模式,要把半導體製造環節交給台積電代工,但還沒真正實施就被趕了下台。
一年後,英特爾新任CEO基辛格上台,又是擴建產能又是開放架構搶客戶,矛頭直指台積電。
逆襲的底氣
賬面上看,英特爾作為縱橫半導體50多年的老牌巨頭,既有技術積累,又不乏資源優勢。
從製程工藝來說,大部分人印象中,製程納米數越小,代表工藝越先進。殊不知,真正衡量芯片製程工藝的核心指標,其實應看“邏輯晶體密度”——只有密度越高,產品才越先進。
即便英特爾在14nm不斷擠牙膏,拖到2019年才量產10nm,而彼時台積電已經進入7nm製程,但如果把兩者的邏輯晶體密度(單位:MTr/mm²)對比:英特爾100.8,台積電100,就會知道,英特爾10nm的技術水平與台積電7nm相當。
換句話說,TMG當年做的也不完全是無用功。英特爾的技術水平在行業還是頂尖,完全有追趕台積電可能。
資源方面,文章開頭提到的開放x86是一步狠招。按照英特爾新成立的代工服務事業部(IFS)工程副總裁Bob Brennan的說法,這是“英特爾史上第一次將x86軟核和硬核授權給想要開發芯片的客戶[3]。”
簡單說,x86是如今PC市場絕對主流的芯片架構標准,相當於微軟Windows系統在電腦的地位。全球只有英特爾、AMD和台灣威盛擁有x86架構的授權。英特爾憑借這一架構,在所有CPU市場處於龍頭的位置。
如今英特爾開放這張入場門票當然是有條件的:客戶想要獲得授權,設計出芯片後,要找英特爾晶圓部門代工。消息一旦落地,勢必會對使用ARM架構的台積電三星訂單帶來影響。
相比於內因,更利好英特爾逆襲的,還得是它的美國戶口。這為英特爾帶來雙重特殊待遇:核心客戶和關鍵設備。
核心客戶方面,美國政府在相關政策支持會給它帶來更多本土客戶。
比如,去年3月英特爾重回晶圓代工業務後,在7月就獲得高通和亞馬遜兩大核心客戶訂單,形成典型的美國同盟[8]。一個月後,政府直接把國防部“快速保障微電子原型商業計劃”(RAMP-C)第一階段晶圓代工訂單,交給了英特爾為首的美國公司。
關鍵設備方面,全球任何一家晶圓代工廠,在半導體製造的關鍵設備上,都不可能繞過美國:EUV光刻機唯一供貨商阿斯麥接受美國長臂管轄;刻蝕機則被美國拉姆、應用材料把控;就連離子注入機也是美國維利安半導體的天下。
以阿斯麥為例,美國政府當年因為擔心尖端技術落入外國公司,極力反對日本尼康加入EUV技術聯盟。而當時只是小廠商的荷蘭阿斯麥,不僅答應在美國建廠,還許下光刻機的美國零部件佔比55%以上的承諾,才得以加入聯盟。在資本層面,阿斯麥前三大股東都來自美國。
從這個角度來看,英特爾能得到最強EUV光刻機的優先供貨權並不是一件令人意外的事情。
相比之下,無論是台積電還是三星,與美國的關系就疏遠了許多。
台積電雖然是被美國扶持起來的盟友,但其1987年創辦以來,台積電只在1996年到美國華盛頓州建設過180nm製程的晶圓代工廠。直到2020年,在懂王多次威逼利誘下,才拍板在亞利桑那州興建5nm晶圓廠。
早在2014年,英特爾70%的處理器和芯片組晶圓就已經產自美國晶圓廠[10],至今在美國本土建有超過10座代工廠,這還沒計算投資千億美金的超級工廠。去年6月,英特爾CEO基辛格似有所指地在《POLITICO》刊文喊話:美國應該重點扶植像英特爾一樣的美國本土芯片廠商,而不是只在美國設廠的外國企業[4]。
至於三星就更不用多言了。如果說英特爾是親兒子,台積電是干兒子,那麼三星是直接的競爭對手。
去年,美國要求台積電三星等半導體企業,交出自己的客戶名單、銷售、采購和庫存等核心機密信息,美其名曰要讓芯片供應鏈變得更透明,實際上,“誰不聽話就等著被制裁”的意味明顯。業界甚至認為,美國有可能把這些資料轉交給英特爾。
然而在這些優勢的加持下,英特爾的反超並不像看上去那樣板上釘釘,因為它還存在沒解決的隱憂。
英特爾的隱憂
英特爾新CEO基辛格上任,釋放出各種進擊信號的同時,卻也做了一件“不吸取歷史經驗教訓”的事情:把前任想摒棄的IDM模式又搬了回來。
這個IDM2.0計劃雖然會把部分先進產能外包給第三方代工廠,但英特爾會加強技術和研發路線,繼續在內部完成大部分產品的生產。這也意味著,英特爾會堅持從設計、製造到封測三大環節的IDM模式。
這樣一來,英特爾面臨了兩大隱憂:一方面,過去IDM的製程迭代慢的問題依然存在,另一方面,這個模式讓它在全球的環境裡“四處為敵”。
製程迭代方面,IDM意味著當它需要升級製程時,必須同步升級電路圖、晶圓製造廠和封測廠,依然可能出現過去部門之間合作不暢的問題。
另外,從工序和成本上來看,IDM的這種“我全都要”,勢必要比台積電的“專攻製造”要高出很多。要知道半導體迭代製程越先進,工藝難度越大,需要的核心設備也越貴。
以半導製造的核心設備刻蝕機為例:20nm工藝的步驟約1000道,刻蝕佔55道工序;一旦進入7nm工藝,全部工序提高到1500道,刻蝕也需要增加到150道[5]。據IBS數據,一條5萬片/月產能的產線,在28nm節點的設備投資額約39.5億美金,而同樣產能的7nm產線,則要花114.5億美金[5]。
可以說,IDM的模式決定了,這些牽一發動全身的巨大成本,都需要英特爾自己全部承擔。
對比之下,台積電只專注晶圓代工,不需要迭代設計和封測環節,資本優勢巨大,能在製程領先的道路上更快狂奔。在2021年,台積電資本支出達到300億美金,營收更高的英特爾只有179億美金。
總結來說,台積電之所以強大,是因為形成了先進製程技術-具備產品議價權-把所有利潤投入更先進製程工藝-繼續保持製程領先的正循環。
而堅持IDM模式的英特爾,在資本和技術的劣勢下很難打得動台積電。
另一方面,IDM既做代工,又做產品競爭的模式,讓英特爾在行業四處為敵,別人很難放心把產品交給它。
如果拉出英特爾這條多業務競爭戰線,你會發現一個恐怖故事,英特爾在芯片領域有太多大佬級別的敵人。
在PC領域,AMD與英特爾纏斗20年;在AI芯片,雖然英特爾做集顯,英偉達做獨顯,但同樣是競爭對手;自動駕駛方面,英特爾則直接收了mobileye;FPGA領域有賽靈思(現已被AMD收購);晶圓代工有最強者台積電......
台積電則完全是不同光景,它專門做晶圓製造,跟AMD、英偉達、高通等十幾家頂級半導體企業都是老朋友,利益不僅不沖突,還高度一致,台積電輕松地被這些全球頂級公司一起供養了起來。
總之,台積電沒有敵人,所有半導體公司都是它的客戶,英特爾卻相反,幾乎所有的公司都是對手。要在這樣的情況下重回巔峰,恐怕比提升製程還要困難數倍。
尾聲
整個半導體製造行業有一個獨特的特點:嚴重依賴工程師人才。本質上,一家晶圓代工企業的製程工藝實力,就是靠工程師的know-how積累而成的。
美國現在半導體製造領域的人才情況如何?答案是不容樂觀。
1990年代,美國半導體企業進入了全球化垂直分工進程,尤其在台積電開創了晶圓分工模式後,以德州儀器、AMD等一大批半導體巨頭紛紛退出晶圓製造環節,半導體製造產業重心開始遷移到以韓國和台灣為代表的亞洲地區。
外包的結果是專業工程師人才空心化。
美國半導體製造空心化後,優秀的年輕人就業首選,不是選擇進入華爾街指點江山,就是到硅谷創業叱咤風雲。
一個經典例子是,台積電去年宣佈在美興建亞利桑那州5nm代工廠後,要空運300名工程師進駐才能開展工作。與此同時,台積電在美國招聘數百工程師後,還要分批送到台灣回爐再造。
從半導體製造人才斷層這點來看,大陸和美國區別可能並不大。改開以來,由於對芯片產業的認識和重視不足,人們把注意力更多集中在下海經商、房地產、金融炒股上,而互聯網雖屬科技范疇,但“重模式、輕技術”、“重應用,輕研發”的特點,始終沒有把此前的課補上來,直到華為被制裁。
半導體晶圓製造是一個靠工程師“堆”出來的行業。但現實始終很骨感:美國的精英都在華爾街,大陸的人才全在陸家嘴。
參考文獻:
[1] 革命性創新的三維鰭型電晶體,唐英瓚
[2] 英特爾敗局揭秘,問芯Voice
[3] 聽說,英特爾要對外開放x86授權?CSDN
[4] 英特爾CEO投書敵視台積電 陸行之:沒把彼此當夥伴,台灣經濟日報
[5] Intel的歷史轉折與歷史進程中的中芯國際,國海證券
[6] 台積電被美國工程師吐槽:一天工作12小時、3小時開會浪費時間,Glassdoor
[7] 台積電創辦人張忠謀:世界已不是平的,美國半導體本地製造不會成功,愛集微
[8] 英特爾為高通、亞馬遜生產新品 有這三項目標,經濟日報
[9] 蘇媽率AMD從瀕臨破產到市值首次超過英特爾,新智元
[10] 六大芯片製造廠的製程工藝演進之路,半導體行業觀察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遠川研究所”(ID:caijingyanjiu),作者:李健華,36氪經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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