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論壇／林濁水】台灣晶圓聚落和總統第七都神話

蔡英文總統把新竹縣市合併成大新竹市升格直轄市，當做公投大戰勝利和2022縣市首長選戰之間頭一件大事，急著拍板，急着要立法院趕快修法通過，急到鬧出逕付二讀風波以致聲望頗有受損。過程中，本來還有民進黨人士林右昌、陳明文為窮縣市請命，反對以直轄市為主軸形成的市歧視鄉的中華民國城鄕二元體制，但是現在窮苦人的聲音都被總統壓下來了。帶有中間偏左色彩，一向訴求正義，為苦人爭一口氣的民進黨竟走到這一步，不禁令人駭然。

總統對產業行家說一套 對廣大民眾說另外一套

總統透過新聞稿和臉書，向大眾強調合併新竹縣市非常迫切，因為才能提升地方政府的治理規模、量能，掌握晶圓產業發展的關鍵契機，否則問題很大。總統這樣訴求很怪，因為雖然理由很冠冕堂皇，但是似乎忘了12月初她在2021李國鼎紀念論壇中才向一群行家描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台灣晶圓產業處境。

當時她信心滿滿地說：「這幾年政府積極打造從新竹到高雄的半導體產業聚落。」她強調「這幾年」，很有「誰？就是我蔡英文啦！」風格的再版。這個聚落有多了不起，她說「讓我們在美中貿易衝突、國際疫情影響下，仍然屹立不搖」、「證明了台灣半導體產業在全球供應鏈中，占有關鍵的地位」。

這個聚落當然不是像她說的，是政府「這幾年」才積極打造的，因為竹科園區設立在1979年，1995年又蓋了南科，2002年再複製中科。由於進行得既積極又早，所以20多年前，成積就顯赫得不得了了，不只己經是兆元產業，而且2000年晶圓代工已經世界第一、市占率76.8%，晶圓封裝也第一，市占34%，IC設計世界第二、市占20%。

也因此台灣被國際豔稱為「矽島」。顯然，總統強調政府積極打造晶圓產業聚落的時間有所失準，同時也忽略了晶圓產業鏈中上游的設備端如無塵室廠商，多半分布在雙北，不過對整個台灣，從「新竹到高雄」已經成為一個晶圓製造聚落，這個圖像還是描述得很OK。

只是這個月初向行家說拜政府的貢獻，台灣晶圓產業早已經把發展契機牢牢掌握在手裡，聚落已經發展到貫穿新竹到高雄而屹立不搖了；張忠謀也都說「未來十年，請不用擔心台積電！」了，總統個卻在月底警告說，現在才契機出現，新竹縣市透過不合併加以掌握，良機會稍縱即逝。總統這樣向行家講一套，向外行的廣大人民講另外一套，為升格而胡亂掰的做法，坦白說，很不好。

廣設直轄市是國民黨的古怪癖好，只有蔡總統叫好

短短時間總統關於新竹縣市合併，說的話並不多，但運用到的論點卻不少；只是很不幸的，論點矛盾百出，前面舉例子只是其中之一而己。她的論點不但矛盾，而且不乏大有相當驚世駭俗的。例如，台灣出現六個直轄市的怪象，不只所有的行政、管理專家學者都頭痛，連一般民眾多數都搖頭；但是蔡英文獨樹一幟，大大贊揚六都體制，引用為新竹縣市必須合併的論據。

廣設直轄市是國民黨的古怪癖好，雖然被蔡總統盛讚，但是現代國家並沒有一樣的做法。像日本人口一億多，卻什麼直轄市一個都沒有；像美國的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勉強算是直轄市，但規模小得不得了，人口只比新竹市多一點，面積也只比新竹大一些而已，特區雖然直屬中央，卻屬國會，不屬總統，雖然直屬中央但是地位反而遠比州低，不能選出國會議員。

特別重視直轄市是源於中國封建傳統，因為皇室強烈的不安全感，所以帝國首都所在叫直隸特設重臣管轄，到了「北洋軍閥政府」呼應現代化改直隸省為河北省。不料國民黨拿下中國政權後反其道而行， 從各省中切出精華城市設「特別市」，再改叫直轄市，直接由中央控制，官員由中央直派。直轄市一設就12個，蔚成世界奇觀。

如今中共人口從當年4億增加到14億，雖不免於大中國傳統，但是直轄市反而縮到只有四個。奇的是在台灣，兩蔣和馬總統前前後後設了六個，硬是比大中國還大中國，設置的過程更是一連串的攻治權謀和一大團加一大團濫帳。

在馬英九大動干戈，進行縣市合併升格時，曾經提出一個理論，說台灣的行政區畫最好是分成六個生活圈進行規畫，他提出北基宜、桃竹苗、中彰投、雲嘉南、高屏、花東、澎湖七個發展區，並在各區各設委員會管理的概念。很有趣，這概念幾乎完全回到日據時代五州三廳的體制了。觀念居然走回頭路，可見日據晚期的規畫的確是最合理，只是可惜馬在觀念認同上知道合理是什麼是一回事，實際的政治決斷卻是另一回事，搞了個肥大的六都和零碎的14縣。

二次大戰後，國民黨一來台灣，就把合理的日據體制切割成八縣，再從縣中切出九個省直轄市，1950再切割成16縣5省轄市。為什麼要把行政區域切成這麼不利地方發展的零碎狀態？理由很可鄙，一則為了可以廣設官職，安插自已人；第二可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也就是弱化有民意基礎的地方以利中央掌控。 到了1967年又因為受不了首都台北市老是讓黨外人士當選，於是把台北市由省轄市升格為直轄市，再「依法」把市長從民選改為中央直接派，1979年又因為同樣理由升格了高雄市。最後終於在馬英九手裡完成了最大中國的大中國六都體制，現在蔡總統要升格新竹，將使大中國化體制進一步被發揚光大。

讓一部份人先富起來是直轄市城鄕二元體制的精髓

鄧小平的改革開放中有一個核心的政策，東南西北傾斜發展，「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也就是把資源集中在東南，把西北當被剝削的腹地，這就成了惡名昭彰的「城鄉二元體制」。求富，這是一個絕佳的策略，效應真是驚動武林轟動萬教，然而副作用就是今天嚴酷的貧富差距。

國民黨的直轄制，也正是一個「城鄉二元體制」，一方面造成了資源向直轄市匯集，另一方面財源由城回流鄕的管道被切斷的現象，是和中共異曲同工的城鄉二元體制。這體制造就了台北的繁華富麗和鄕村發展的落後，這也是陳水扁一當總統改善南北差距，雖然差距很難拉近，但是已經夠南部人深刻感念，台灣突然之間從南部比北部藍一夕翻轉成南部超級綠的關鍵。

馬英九當年為城鄉二元體制提出「大都會區」的概念，說五都合併升格就是要像上海、東京一樣，可以形成有國際競爭力的大都會區的意思，這夠荒唐。首先，一定要腹地大，都會區才可能大，因此堂堂一億多人口的日本也只支撐了一個大東京都會區，整個長江流域數億人口也只成就了一個上海都會區；而小小台灣卻要有六個都會區，根本就是治理的是台灣，腦子裡的圖像卻是偉大的大中國，真是可笑。

其次，當年台北以整個台灣為腹地當發展基楚，當然有夠力，但是台灣不可能再養另外五個台北了。最後，既然城已經被養肥，而鄕已經太落後了，不只城鄕二元體制應該功成身退，而且城應該回過頭來回饋鄕了；不料馬總統卻以自認為時髦的大都會區觀念，繼續擴大城鄕二元體制。如今蔡總統也大大加以讚頌，要馬規蔡隨加以發揚光大，實在不應該。

為了速戰速決新竹的升格，一開始她就迅速拍板，只升格大新竹市，其他地方免談，並且鎖定只修替新竹合併升格解套的《地方制度法》，至於麻煩的《財政收支劃分法》和《公共債務法》等相關配套措施先不踫。但是她雖然壓下了黨內的異議，社會卻反彈更加強烈，於是她讓步說相關的配套「以後」也應該處理，同時給其他窮縣打氣，說現在新竹縣市己經具備像2010年的台中台南的升格條件了，將來其他縣市有今天新竹一樣條件時也都要升格。她說，過去發展是由上而下的，未來發展應該由下而上，自已累積實力到了。

真是天可憐見，新竹的交大、清大是由上而下，科學園區也是由上而下，才有今天的新竹，她難道真的要窮縣們靠自己實力由下而上也蓋出清、交水準的大學，再成立民間工研院，找一個張忠謀第二當院長，然後複製竹科，規畫民間科學園區？她當然知道這是天方夜譚，但是卻正經八百地強調，是為自已甩鍋兼打預防針嗎？或者根本是叫窮縣的人，你們就死心吧？

中南高新北再怎麼合併升格 也比不上未合併的新竹縣市

總統盛讚六都體制，認為今天新竹已經進步到十年前六都的標準，所以可以跟著六都升格了，這真是令人瞠目結舌的論點。

家戶所得是一個可以用來評價經濟發展非常犀利的一個側面。現在就由平均家戶所得的多少，來比較未合併的新竹和其他合併後的各都，呈現各自發展的程度。（依據主計總處家戶所得中位數比較）

從上面比較表，可以看到的是早在2000年，新竹縣市家戶所得已經追上台北市而領先其他縣市及2010後合併升格的各都了。於是2000年開始，20年來，新竹市一直穩居全國第二，新竹縣穩居第三，偶而才會落到第四。

從這個側面，可以清楚看到的是在1978年新竹科學園區成立，晶圓聚落運作20年後，新竹雖然未合併升格，一點也不妨害形成其他縣市做不到的晶圓產業聚落，也因此造就了家戶所得大幅提升。

最應該一提的是，南、高合併十年後的2020年，家戶所得仍然追不上20年前的新竹縣市，大台中也到2020年才追上20年前的新竹市。也就是除掉台北市，其他縣市再怎樣合併升格，硬是比不上既不合併又不升格的新竹縣市。事實如此，總統卻強調新竹現在才具備十年前五都合併升格的條件了，如果向六都看齊合併，將來會跟六都一樣好，這個說法真不知今夕是何年！

新竹升格錦上添花不必急 窮縣升待遇雪中送炭非急不可

如果以里為單位比較家戶所得，還要發現全國最富有的里早已集中在新竹，而不是天龍國了。聽總統說現在新竹已經及格了，趕上十年前台中台南的條件了，不會哭笑不得嗎？

可見，升格對新竹完全只是錦上添花，完全沒有總統說的，不合併升格新竹就危機重重的急迫性；相反的，像雲嘉、基、花東等等被總統條件說壓得完全喪失升格機會的窮縣，合併或提升他們的財政和經濟發展能力或福利才是當務之急。為了從大中國二元體制掙脫，國家有義務馬上升格窮縣們。至於叫直轄市不方便又不願當縣，那麼叫道，叫廳，都可以！

如要升格根本不必也不應大動干戈修法

馬總統欣賞的六大生活圈概念，及雷同的日據五州三廳體制，我一向佩服，所以也就向來支持合併，我的反對另有所在，我反對城鄕二元體制。現在且就退一步，從總統提到的許多觀念合併談合併吧。結論很簡單，要合併不需要修法。

《地方制度法》規定升格直轄市要符合兩條件：人口聚居達125萬人以上，且在政治、經濟、文化及都會區域發展上，有特殊需要之地區得設直轄市。由於新竹市45萬，新竹縣57萬合併才102萬，所以總統支持把條文修改成「人口聚居達125萬人以上，或在政治、經濟、文化及都會區域發展上，有特殊需要之地區得設直轄市。」這樣一修，條件只要一個就夠了，新竹縣市就可以合併升格了。

問題是新竹縣市只要加上苖栗的53萬，就有155萬，超過125萬有餘，要升格人口不成問題，根本不必要大動干戈修法降低人口門檻。何況總統強調，合併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擴大地方自治體的規模，規模大更好發展，那麼直接加上苗栗豈不是更好。

加上苗栗還有許多好理由，第一就是馬總統強調的生活圈會更完整。20年來，竹科發展迅速，苗栗和和新竹連在一起的竹南、頭份，在生活機能上已經和竹科連結得非常緊密了，在行政區畫上還要畫分楚河漢界不是好做法。第二，本來歷史上苗栗就一直是大新竹的一部分，日據時代同屬新竹州，如今合併很符合歷史情感。

如合併對晶圓聚落那麼重要，合併更不應修法排除苗栗

由於台灣的晶圓產業發展得太強大了，所以行政區畫對他的影響已經小到不能再小了。假如退一萬步承認總統和柯建銘總召的立場，必須合併縣市才能順利發展，那麼大新竹市就更不應該排除苗栗。

目前竹科管轄的園區，本來就不限於新竹縣市，有些園區還遠在宜蘭，但是那太遠又不是晶圓園區，就不管他了。如果是晶圓園區的話，那麼既包括竹北、竹東，還包括苗栗的竹南園區、銅鑼園區，這兩個都已經有屬於晶圓產業鏈的廠商進駐，例如世界第一的設備廠應用材料，就有公司在竹南。這樣，竹科管理局把竹南、銅鑼涵蓋進來，總統、總召說要完善晶圓產業聚落，卻硬要把竹南銅鑼踢出去，不是太莫名奇妙了？

那麼踢掉苗栗是棄嫌苗栗太窮嗎？有可能，彰化目前人口早己超過125萬，不給升格，或是基隆不給升，以及嘉義縣市和嘉義加起來已經135萬，他們要升都被擋。依蔡總統的條件說的潛台詞，其實就是太窮了，條件不符合，但是苗栗又如何呢？現在苗栗縣政府財政負債大得怕人，家戶所得也輸新竹市一大截，的確都是壞的條件，但是苗栗畢竟屬於竹科科技產業聚落的一環，因此經濟狀況其實不差，2020的家戶所得就硬是比台南都稍高、和高雄都差不多，可分配所得中位數和高雄都是一年85萬上下。那麼高雄、台南可以升格，大新竹市為什麼要排除苗栗？

總統不惜編不存在的故事 合理化二元體制下的升格

無論從歷史地理、馬總統的生活圈，或蔡總統說的產業發展、晶圓聚落、地方政府治理規模，種種角度檢查，固然合併新竹縣市都是正面的，但是無論如何排除苗栗也都是負面的，那麼蔡總統卻非要貫徹意志不可，踢走苗栗，便只真是「權力政治」考慮，不理國家治理和區域發嗎？不幸從權力角度看，這個推測偏偏吻合不過。

2020總統選舉，蔡總統在新竹市得票55.26%，新竹縣48.88%，苗栗45.02%。這個盤大概不會變得太快，那麼竹苗三縣市合併對2022民進黨市長選舉明顯不利，而新竹縣市合併民進黨贏面很大。所以讓總統在2022年以後多一個可以由總統自己掌控的直轄市長就成為合併升格唯一的理由了。為達到這個目的，總統不惜放棄民進黨傳統價值立場，奉國民黨大中國二元體制架構為圭臬，還編織了既不存在又充滿矛盾、破綻百出的台灣地方治理和產業發展神話故事來自圓其說。坦白說，非常不幸。

總統要做政黨惡鬥的仲裁者 不應做黨爭啟動者

在人類民主起源的聖地歐洲，今天歐盟各國憲政體制除了賽普勒斯外，不論是君主立憲或共和國中的內閣制、半總統制國家，有一個共同的特色，就是明確區分元首權和行政權。依政黨政治原則，行政權由競爭勝選政黨出任的總理或首相掌握，又由於政黨政治的核心機制既然是競爭，一旦競爭，政黨之間永遠存在緊張關係，而且往往距離惡鬥只在一線之隔，於是國家需要超越黨派的元首行使仲裁權以維持憲政秩序的正常運作，所以歐盟共和國總統一當選，清一色都退出政黨。

近年來，歐盟國家中，在政黨亂象中，比利時的國王、德國總統，尤其是義大利總統在政黨惡鬥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關鍵性仲裁角色，也因此愛爾蘭在幾經周折後，決定讓直選的總統繼續擁仲裁權，放棄修憲成為「純內閣制」的方案。

回顧台灣，由於一直延續兩蔣威權統治留下來兼任黨主席的傳統，於是總統不分藍綠，不但不是政黨惡鬥仲裁者，反而往往成為政黨競爭甚至惡鬥的啟動者，這真是不幸中的不幸。

再怪沒有了：藍綠價值立場居然互換

政黨一旦落入惡鬥之後，政黨眼中往往沒有價值只有權力，為了權力甚至經常背離了自己的價值立場，例如剛剛結束的萊豬、三接、公投綁大選三項公投，兩黨居然全都出現了價值立場互換的怪象。現在這個怪象又居然在新竹縣市合併事件中重演了一遍，民進黨擁護城鄉二元體制，力推新竹縣市合併，並踢開苗栗，國民黨全力反擊。這既是民主政治的奇觀，也是災難。

社會科學有後殖民主義的理論，說外來殖民政權結束統治後，本土政權雖然建立，但是本土政權卻沒有能力擺脫殖民者的價值觀。非常不幸，民進黨一直有人說兩蔣政權是外來政權，但是這樣的民進黨一旦掌權，許多兩蔣用來鞏固政權的怪招，像大中國城鄉二元體制、總統兼任黨主席等等民主國家不可能有的體制，全部被當做自己統治的珍寶，依循國民黨大中國威權遺留思維模式轉也不轉一下，唉，這樣談什麼轉型正義！

最後，呼籲國民黨不要只反對新竹合併這一個個案而己，最好全盤檢討水土不服大中國意識形態所形塑的種種不合理政策和主張，建立可以立足台灣現實的價值觀，找出可以一以貫之、博取民眾信賴的政策，不要淪落到為反對而反對。同時呼籲民進黨擺脫後殖民主義遺緒，回歸初心來和擺脫皇權舊夢回歸台灣現實世界的國民黨建設健康的競爭，共同為台灣建立正常的民主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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