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納許︰我的天才與瘋狂,來自同一個地方!

中國時報【黃怡】 我們以為所謂「天才」,是繽紛的概念從他們腦袋如泉水般的自然湧現,而實際上,天才也常是自我驅策、自我逼迫得最嚴酷的一群人。 約翰.納許夫婦車禍喪生的消息傳來,震驚世界。他們分別是八十六歲與八十二歲,一對共度近六十年悲喜歲月的同命鴛鴦,如今安息了。 對於當代的知識圈而言,不僅是數學界,納許(John F.Nash,1928∼2015)已被當成有原創性的大思想家對待,諸如羅素、維根斯坦,而不只是提出「納許均衡論」(Nash Equilibrium)的數理經濟學家。他六十六歲拿下的諾貝爾經濟獎得主頭銜,以及二十九歲起至五十八歲對抗妄想型分裂症的慘澹經過,固然因為《美麗境界》(A Beautiful Mind,Sylvia Nasar著,時報公司有譯本)出版以及搬上銀幕同名電影(Ron Howard導演),成為世人嘖嘖稱道的傳奇,但「神鬼戰士」羅素.克洛並不曾真正呈現出納許獨一無二的風采。 從小就是怪咖 簡言之,納許的瘋病就是他的秉賦;他的自我療程,等同於他尋找理性的過程;他受到社會上一般人的歧視與忽略,也是歷往許多癲狂之士或先知的遭遇;而他得到的關愛與照顧,一方面基於同僚對於他知識成就的景仰,一方面是美國開放環境下對於個體自由的尊重。最值得一提的是,無論他多麼熾熱的奇想異行,似乎都隱隱透過論理在形塑某種真相,亦蘊藏著萌發未來知識的種籽。 出生在美國維州的納許,父母都是知識份子,父親是電機工程師,在德州大學教過書,後任職於民間公司,母親大學修習語文,畢業後教書多年,直到結婚才成為專職主婦。納許很小的時候,他們便察覺他與眾不同,於是認真幫他找好的學校、好的老師,假使學校教學內容無法滿足納許的求知慾,他們會找書給他閱讀,或親自耐心的開導他。可以說,高中以前的納許,在家自學比他在校得到的更多。 納許的妹妹瑪莎接受訪問時曾說:「我父母知道哥哥處處與別人不同,也知道他絕頂聰明,無論什麼事,別人說的他總是不信,一定要自己想得清清楚楚才行。媽媽要我找他玩,多介紹些朋友給他。我才不要呢,不想讓朋友們曉得我哥是個怪咖。」 從十四歲起,納許對數學發生興趣,據他寫給諾貝爾委員會的自述中,高中時讀了E.T.Bell的《大數學家》(Men of Mathematics,九章出版社有譯本),這本科普書開啟了他的數學世界。母親在他高中最後一年,還讓他去當地社區大學一年級修了高等數學。從小愛做物理、化學實驗的納許,本來只想學爸爸當個工程師,以全額獎學金進入卡內基科技學院(現在的卡內基美隆大學)先是修化學工程,發覺不對味,再改修化學,卻對計量分析也興趣缺缺,終於在老師們鼓勵建議下,改讀數學系。他們告訴他,做為一個數學家,在美國的前景不見得那麼糟。 當時冷戰下的美蘇關係,處於密集的軍事競賽,數學科系的專才,備受學界、政界歡迎。納許在卡內基科技大學順利拿到學士、碩士,哈佛與普林斯頓兩大學都給他全額獎學金攻讀博士。 什麼是「納許均衡」? 納許拿全額獎學金到卡內基科技學院讀書,游刃有餘,也修修外系的課,有一年他修了「國際經濟學」,非常感興趣,還寫了一篇名為「議價問題」(The Bargain Problem),發表在《經濟計量學》期刊(1950)。據他自述,是在普林斯頓大學研究所開始深化馮紐曼及摩根斯坦的「賽局理論」(Game Theory)。當時,這是有志之士都想挑戰的大理論。 關於馮紐曼(John von Neumann)及摩根斯坦(Osker Morgenstern),國內頗有書籍介紹,網路上關於「納許均衡論」的討論及說明也不少。其中有個大家經常在談的例子是「囚徒難題」(Prisoner’s Dilemma),略述如下: 嫌疑犯甲和乙因販售毒品,分別被警方逮住。警方得到情報,這兩人確實曾在一起犯過搶劫案,但是警方沒有充分證據,檢察官遂決定分開審訊誘供。檢察官分別告訴兩人:「如果你只承認販售毒品,會被法院判處兩年有期徒刑。假如你供出曾和對方一起作案搶劫,而對方拒絕認罪,法官會對你從輕發落,判你一年有期徒刑,判對方十年有期徒刑。假如你們都承認犯下搶劫罪,法官也會從輕發落,各判你們三年有期徒刑。」 這時,囚徒便面臨難題了,假使他自己否認而對方認罪,他會被判十年有期徒刑;雖然對方搶劫案不認罪的話,如果他也不認罪,他們就都只會判販售毒品的兩年徒刑,但只要他認罪,就算對方也認罪,也只不過會被判三年有期徒刑,無論如何比不認罪而對方認罪被判十年要划算。所以,兩個人都認罪了。 什麼叫做「納許均衡」呢?就是在賽局過程中,無論對方的策略選擇如何,當事人一方為了達到自己期望收益的最大值,會選擇自認最有利的策略,該策略被稱作「優勢策略」。如果兩個賽局參與者分別選擇各自的優勢策略,那麼這個組合就被定義為納許均衡。從上述的囚徒難題來看,只要決策者是理性的,便會選擇對搶劫認罪,幾乎屢試不爽。 賽局理論學家們拿納許均衡的概念,來分析決策者的策略互動。顯然的,對於從事預測分析的人而言,要做到「旁觀者清」,就不能只是從參與賽局雙方或多方的個別角度去做考量,而是要以他們可能做出的決策,去做交叉分析。「納許均衡」假定賽局參與者在選擇自己的策略時,會去假定其他參與者的策略,就如上面的例子,囚徒在不完全確知另一囚徒會不會認罪時,選擇的當然是他會認罪,即使對方不認罪,自己還能從原本販售毒品的兩年有期徒刑,改判為一年,那麼何樂不為? 然而囚徒難題只有在「靜態賽局」下才可能成立。靜態賽局可以不考慮自己的選擇如何影響賽局對手的選擇;在靜態賽局中,所有參與者同時行動,不可能在自己採取行動前觀察到其他人的行動 因而無暇反應。可是在「動態賽局」中,一方行動在先,另一方行動在後,後者會根據前者的選擇而調整自己的選擇,前者也會理性地預期到這一點,所以不能不考慮自己的選擇對其他參與者的影響。 納許首先用嚴密的數學語言和簡明的文字,準確地定義了納許均衡概念,並在包含「混合策略」情況下,證明納許均衡在無論多少人的有限賽局中,均普遍存在,從而開創了與馮紐曼和摩根斯坦路線均完全不同的「非合作賽局」理論,進而對「合作賽局」和「非合作賽局」做了明確的區分和定義。它開拓出許多在兩人零和問題以外的,學界未涉及的問題。 納許均衡論自一九七○年代以來,普遍運用在從軍事競賽、財經政策到演化生物學,甚至野外獵獸競技等,幾乎各方面的決策方法。經濟學界認為,二次大戰後能夠與納許均衡論相提並論的理論不出十個,它對經濟學有深遠的影響,使經濟學成為一個更實用的學科。 幾天之內,山河變色! 納許均衡論的普遍性證明等,奠定了後來非合作賽局理論發展的基礎,這項重要成果,是納許在就讀普林斯頓大學博士學位時完成的,亦即他著名的二十八頁論文。比較耐人尋味的是,當初哈佛與普林斯頓都給了納許全額獎學金,他最後選擇了普大,原因居然只是「離家裡近一些」。家和家人,仍是他病發後唯一可以投靠的人,因為除了極少數崇敬他也同情他的同僚,他的人際關係可說是零。 有個納許的學生這麼形容他:「他總是怪怪的,看也不看別人一眼。任何人問他問題,他如果覺得值得答,也要好久之後才吭聲;如果他認為是蠢問題,則連理都懶得理你。」 我們以為所謂「天才」,是繽紛的概念從他們腦袋如泉水般的自然湧現,而實際上,天才也常是自我驅策、自我逼迫得最嚴酷的一群人,因為他們能夠觸類旁通,常自覺「天將降大任於斯人」,遂孜孜矻矻,不斷去挑戰腦力的極限。納許讀了《大數學家》之後,立即開始挑戰法國數學家費馬的最後定理;在諾貝爾獎的自述文章中,也不忘提及他在一九五六年的年假時,因不知義大利數學家Ennio de Giorgi已著手證明雙自變數微分方程式,de Giorgi早他幾個月發表論文,讓他大大做了白工的往事。 納許拿到博士後,從一九五一年到一九五九年春天他辭職,是在波士頓的麻省理工學院任教,一九五八年已成為終生職教授。一九五七年,他和教高級微積分班上的女學生艾麗西亞(Alicia Lopez-Harrison)結婚,艾麗西亞是祖籍薩爾瓦多的黑髮美女,本來志向極高,居里夫人是她的偶像,畢業於麻省理工學院,主修物理,後來人家問她為何被納許吸引,她說:「納許簡直帥斃了」,但精神病症爆發時,幾天之內便成了一個她完全不認識的人。 據納許的說法,沒能在三十歲以前拿到相當於數學界諾貝爾獎的菲爾茲獎(Fields Medal),使他悶悶不樂,因為他當時可說是麻省理工學院聲望最高的學者;後來加上艾麗西亞懷孕了,也讓他緊張兮兮,終於出問題了。 納許說過:「我的天才與我的精神分裂症,都是同一個地方跑出來的」。他在一九九○年代末期回頭看,覺得精神分裂其實是一種逃避,「有錢的人很少會是精神分裂症病人,他們精神氣爽,沒什麼不好解決的麻煩。」他雖然得到了數學界的讚美與認可,但他覺得這樣還不夠,人家還不認為他是頂尖份子,於是開始妄想自己是世界的頭號人物,總統與教宗都是他的對手,他們想加害他,不讓他出頭等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