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曾有夢想的孩子,上國中卻只喜歡睡覺?政大學生追蹤低收家庭3年,道出殘酷人生潛規則
「對於貧窮,我以前的想像就是沒有錢、沒有資源、住的房子破破爛爛、生活困苦,但實際進來會發現,最困難的不是沒錢、沒資源,是『無力感』──我無法翻身、我無法改變自己的生活,這些都會真正壓垮貧窮人……」
為何一個家庭長達三代都是低收入戶?位於台北市文山區之安康平宅曾被媒體稱為「台北最後貧民窟」,此地僅限低收入戶入住,雖然有些6口之家擠進10坪狹小空間、有些一打開客廳就是床,這裡每月只需繳納數百元管理費之「房租」,成了容納老人、身心障礙者、貧窮家庭、甚至一代接一代的社區。
有些家庭生了好幾個孩子領補助、有家庭為維持低收身份不讓孩子去打工,外人批評這些貧窮人不努力、只想靠社會福利,自2018年深入社區陪伴孩子、如今成立在地團體「微光盒子」的一群政大學生,3年來看見的是最巨大的「無力感」──一旦收入增加就必須離開平宅,前方等待的不是夢想、而是高房價,努力未必能變好,為什麼還要努力?
於是,曾經夢想當廚師、攝影師的孩子,從國三起問他們喜歡什麼,卻總是軟綿綿地回「睡覺」──這不是懶,而是孩子們最輕鬆、不必思考未來的時刻。即便所謂「貧民窟」消失,這些困境仍在、人仍在,來自政大的「微光盒子」走入安康社區3年所見,也考驗著一個社會如何善待「人」。
努力未必能變好,為什麼還要努力?即便所謂「貧民窟」消失,這些困境仍在、人仍在(謝孟穎攝)
「房租」只需每月600管理費 政大學生初訪「文教區」貧窮者最後安身之地、深受震撼教育
安康平宅被冠上的「貧民窟」一語或許會讓人想到髒亂與悲慘、維基百科更直說這裡「房屋外觀破舊不堪」,實地走訪平宅,卻是意想不到的景況──安康平宅辨識度極高,雖然外觀有些許歲月痕跡,一排排板豆腐般的水泥方塊也稱得上整潔清爽,沒有橫衝直撞的鐵皮加蓋、沒有一棟緊貼一棟的擁擠場面,穿梭各棟之間的中庭是滿滿綠意、巍巍老樹顯然已屹立多年,在不知情的外地人看來恐怕就是個令人懷念的老社區,可能還會考慮租這裡。
平宅不髒亂不破舊、沿途完全沒有失序的垃圾堆,但確實,這裡是僅限低收入戶入住、貧窮者的棲身之所──每月只需繳納600元管理費就可以入住,對比台北驚人高租金來說這或許是德政中的德政,然而2018年走入安康社區深耕、而後成立社福團體「微光盒子」的一群政大學生,卻也看見住民隨時會失去家、被趕走就租不起房子的恐懼。
一條街劃開兩個世界,一端是外頭特地來讀的名門私校學生,一端則是家庭平均每人每月總收入1萬出頭、符合法定低收入戶身份得以申請政府平宅、一家人棲身於10坪大空間的孩子們(顏麟宇攝)
「微光盒子」起於政大之「大學社會責任實踐(USR)計畫」,旨在「從在地需求出發,透過人文關懷與協助解決區域問題,善盡社會責任」,2018年起,蕭羣諭、陳玨璇、黃子芸、莊穎瀅等幾位學生就因此進入社區。
「雖然我們都唸政大,但之前沒人知道這地方,他其實離學校很近……」蕭羣諭回憶,當初是在課堂聽老師講才知道安康社區的,老師說這裡弱勢家戶比例極高、單親家庭多、高風險家庭多、許多孩子不上學不回家在街上遊蕩,一群夥伴便決定USR計畫要以陪伴孩子為目標;儘管事前準備就遇到木柵居民勸退「那裡的大人就是沒救了、高年級小孩就是沒救了,你進來也無法做些什麼」,一群大學生依然熱血地寫了計畫書,就進到社區。
蕭羣諭與夥伴們不想做短期的大學生營隊、想真正進入社區長期陪伴孩子,一切就從尋找孩子們開始。雖然安康社區長期存在各式社福團體、食物銀行、平宅本身也有社工長駐,微光盒子不希望透過社工轉介、想親自尋找個案,就從上街與群聚遊蕩的孩子們搭話開始──但,在這個「搭訕小孩」的過程,蕭羣諭就受到一堂震撼教育。
「你看,超商裡頭有很多學生,是再興中學的學生。」採訪時,蕭羣諭比著社區一間7–11。每到下課時段興隆路上總會有一群群再興學生現身,蕭羣諭一開始自然會想去搭話,但很快他才發現自己大錯特錯,原來再興中學是與復興、薇閣並列的名門私校,師資強、收費高昂──「雖然再興就在安康的路口,這個社區的孩子,幾乎付不出這間學校的學費。」
一條街劃開兩個世界,一端是外頭特地來讀的名門私校學生,一端則是家庭平均每人每月總收入1萬出頭、符合法定低收入戶身份得以申請政府平宅、一家人棲身於10坪大空間的孩子們,安康平宅與文山區「文教宅」的距離不只是10坪與30坪的距離,而是能否掌握未來、能否對「長大」有期待的距離。
10坪大的家:一戶6–7人僅兩房可用、開門就見女孩睡客廳 遠距教學還要「輪班」上課
單從外觀來看,安康平宅確實不像外傳所謂「貧民窟」、甚至可以說比台北市某些住宅區還要整齊,但確實每一戶都是10坪、兩房一廳一廁一廚房,蕭羣諭說,有整理好住起來不會不舒服──然而,10坪就是10坪、不會因為入住家庭成員多寡而改變,安康平宅常有一戶6–7人,狹小的10坪就有各種狀況。
沒有獨立空間是安康孩子的常態,微光盒子另一創辦人陳玨璇說,有太多孩子即便進入青春期依然是男孩女孩住一間、沒有隱私空間,更不用想什麼「書房」,書桌就餐桌、或在床上寫功課、或甚至客廳就是床。「我們夥伴之前各自去叫孩子起床,有時候去敲門、妹妹開門、就看到姐姐躺個大字型在客廳,空間真的很小……」蕭羣諭補充。
安康平宅確實不像外傳所謂「貧民窟」、甚至可以說比台北市某些住宅區還要整齊,但確實每一戶僅有10坪(謝孟穎攝)
雖說一個低收家庭會隨著生的孩子變多而提高社福補助,但拿到補助依然對這些家庭幫助有限,「小孩無法得到好好照顧,就算錢有變多,爸媽最多也只有兩個……」2021年5月份台灣因COVID-19疫情進入三級警戒、學校停課紛紛改為線上課程,資源落差就更是赤裸裸。
當所有孩子被迫留在家裡上課,安康的孩子不只沒有自己的空間上課,家裡收入也不足以供應一人一台電腦,蕭羣諭說,有個家庭有3個孩子,就必須「輪流上課」,兩個人上第一堂、換兩人上第二堂、再換人上第三堂。
陳玨璇說,若因疫情有居家隔離需求,政府要求隔離者必須有「獨立房間」、「獨立衛浴」,這在安康社區更不可能:「雖然我們服務個案很幸運沒遇到感染,但有跟社工討論,真的出現怎麼辦?家裡有人染疫,會不會整個社區都爆?如果真的有發生狀況,社會局有方法應對嗎?」
10坪空間確實讓安康的孩子活得很侷限,但更侷限的可能是對未來的選擇。陳玨璇說,有些安康的孩子走出校門不願跟同學說「我家在對面」、會說「我家在附近」繞道而行,蕭羣諭則說,有些孩子會覺得「低收入戶」是很不好的東西,不想被其他孩子覺得「低收入戶」就是弱勢、可憐、沒資源──孩子們不喜歡被知道住在安康平宅、不想被知道低收入戶身份,但另方面,脫離又是那麼困難。
「孩子們小時候對未來可能都有夢想,但到一定年紀會放棄夢想,對他來說,要改變現況很困難……」蕭羣諭說,有些家庭在安康已經住到第三代,很多人小的時候會想翻轉、想搬出去、改變自己生活,但總在現實遇到困難、又退回安康平宅。
問起孩子未來想做什麼,孩子總會說希望能賺錢、有地方住,卻無法具體說該怎麼賺錢有地方住、這似乎是太遙遠的事情,問題就出在「貧窮線」劃出的巨大斷層──一旦「脫貧」、失去低收入戶身份,貧困家庭不會一瞬間變小康、不會瞬間找到一家人住得開心的大房子,前方等著的,甚至可能是未知的深谷。
「他要先把房租付出來、不想成為家裡的負擔」被迫一夕長大的孩子們:國三問他夢想,就說不出來了…
一般人看「貧窮」或許是沒錢、沒資源、住的地方破破爛爛,然而蕭羣諭在萬華實習又到安康社區陪伴孩子,他深刻體悟:「最困難的不是沒錢、沒資源,是『無力感』,我無法翻身、我無法改變自己的生活,這些都會真正壓垮貧窮人……」人們總盼望窮人翻身脫貧,但安康平宅低收入戶家庭的孩子們,在長大的過程就是層層障礙。
低收入戶資格是依家戶每人收入而定、一旦超過門檻就會失去,若是一個家庭的大人工作稍微拚命點、孩子長大了去打工賺錢了,低收資格就可能被影響──這影響對安康平宅的家庭來說不只是失去補助,還會失去住在每月數百元管理費平宅的資格,外頭家庭式公寓租金動不動逼近2萬、賺的錢卻沒有瞬間增加到可以負擔這2萬,雖然曾有家庭問微光盒子夥伴能否幫忙找附近房子,聽到天價租金也只能放棄。
當安康平宅的住民被剝除低收入戶身份,這影響不只是失去補助、還會失去住在每月數百元管理費平宅的資格,而外頭家庭式公寓租金動不動逼近2萬(顏麟宇攝)
也因此,即便社區有孩子在微光盒子陪伴下想為自己人生嘗試什麼、都談好要去打工了,結果也常常是「媽媽說不要去,會影響到低收資格」──陳玨璇說,或許有些人會覺得這些家庭有「社福依賴」、批評他們不努力,但確實台灣社福政策有很大困境,從低收入戶到脫離低收將是個難以跨越的巨大鴻溝,蕭羣諭更直言:「對他們講說平宅是很便宜的住宅,工作搬出去反而更辛苦、房租變貴,為什麼我要搬、為什麼我要努力改變?我要努力,但我努力會過得更辛苦、還不會比現在好太多,那我為什麼要努力呢?」
但即便拚命想維持低收入戶資格,孩子總有一天會長大、一旦國中畢業沒繼續上學就會被視為「勞動人口」,這樣的家庭終究必須離開,畢業季就是搬家季,2021年5月份疫情衝擊更是嚴酷考驗──蕭羣諭說,今年有個家庭就是因為孩子畢業必須在12月搬出平宅,微光盒子原本5月要替他找工作、但遇到疫情幾乎沒有工作機會,「問他想做什麼工作,他無法想,他要先把房租付出來、不想成為家裡的負擔……」
「他其實在家裡年紀最小,原本想讀餐飲科,但上面兩個哥哥已經沒有就學資格,如果他今天要去唸書會是一大筆開銷,家裡沒有低收資格就連補助都沒有、還要面對私立高職的學費……」陳玨璇說。
當一個家庭被決定不再能擁有低收入戶身份,這事不會因為疫情而延期。原先微光盒子在2021年就碰到大量案家因孩子長大必須脫離平宅,5月份也打算替孩子做友善職場、心理建設、各種職業訓練計畫,這時三級警戒就來了,微光盒子所有活動都被迫暫停,餐廳老闆也都沒生意、不可能有基層工作機會,各種事情都變得極為困難──雖然有孩子在微光盒子媒合下前往工地工作,「他很累,身上都受傷……」
孩子們都有夢想、夢想卻是那樣昂貴,也因此,蕭羣諭看到的狀況就是:「滿多孩子小的時候有夢想,他說我想當廚師、當超商店長、當攝影師,但可能從國三開始問他夢想,他就說不出來了,未來想做什麼、喜歡什麼都說不出來,會說喜歡『睡覺』──他玩手機、睡覺不是懶,是因為這是最輕鬆、最不用面對現實的狀況,可以暫時不需要去面對生活的焦慮,就不用想那些不知道能不能辦到的事情……」
「很多人以為平宅消失就解決貧窮了,但重點不是『貧民窟』,是『人』」
安康平宅總有一天會走入歷史,2012年起台北市政府即宣佈啟動安康平宅改建計畫,將拆除平宅改建為興隆公宅,非低收入戶的一般人也可以申請入住、保留3成名額給低收入戶入住──政策看似立意良善,但首先抽籤時必須保有低收入戶身份,即便抽到公宅也不會就此走向幸福結局,進去仍有很大考驗。
最大的改變是人際關係,安康平宅雖然普遍貧困、居民尚有互助的人情味,搬到公宅以後卻因大樓管理政策不能隨意跨樓層找鄰居、層層門禁,社區就有抽到公宅的阿伯一直想搬回平宅:「住過大樓的人都知道,要跟鄰居熟是很困難的事,除非你積極參與公共事務。」即便居民有心參加公宅事務,蕭羣諭就碰過一個從平宅搬過去的大姐參加說明會,卻聽到一般民眾當場問:「為什麼要讓平宅的窮人住進來?」大姐立刻心寒離開,她生氣又難過、什麼也說不出來。
「很多人以為平宅消失就解決貧窮了,但重點不是『貧民窟』,是『人』」(顏麟宇攝)
陳玨璇一開始曾進到公宅做「混居」議題、即弱勢者與普通人混居的狀況,確實興隆公宅蓋起來的頭兩年警察一天可能要跑3次以上,鄰居吵架、樓上有垃圾掉下來、有人在樓梯間喝醉──這些爭端不完全是經濟弱勢者造成的、也有一般居民有失序狀況,但還是有人覺得平宅來的人就是有問題、平宅住戶依然承受異樣眼光。
各種困難都不是把社會住宅蓋起來、弱勢搬進去就能解決的,陳玨璇說:「有人會問:你們不是都要改成社宅了嗎?不是很好嗎?但進到新的環境可能有不同變動改善,即便成功進到社宅也要看整個社區有沒有支持系統去支持他們面對新生活,不是他們搬進去就會有工作、就賺得到錢。」蕭羣諭則說:「確實有滿多人覺得平宅消失、貧窮問題就解決了,但進去住的還是同一批人,重點不是那個『貧民窟』,是『人』。」
支持系統之一便是社福團體,2018年起微光盒子團隊走入社區,建立據點讓孩子下課後可以來一起吃飯、一起玩遊戲,從最初每周開放1天到後來3天、從志工性質發展為正式社福團體,他們作為社工與孩子的橋樑、讓孩子有更多管道可以傾訴心聲與求助。
對於平宅長期以來受到的歧視,微光盒子很努力把平宅的故事傳遞出去、讓更多人了解真實的平宅住戶模樣,更特別的活動是「社區走讀」、提供薪資讓孩子親自來當社區導覽員:「這以前都是社工在講,但我們想讓孩子講、講給政大教授聽……孩子一開始會很怕,但後來都會問什麼時候要再辦,他們發現,原來會有人聽他們說話、給他們掌聲。」
確實安康的孩子選擇有限,例如學校常用來做生涯發展工具之「Holland職業代碼」在蕭羣諭看來就離孩子好遠,即便六大人格測出來說孩子可能適合做生物學家、體育老師、醫師、律師,「他們忘記,這邊很多孩子是沒有選擇的……」雖然如此,安康的孩子也並非一點力量都沒有,那些一度說不出夢想的孩子,也依然可以有自己的力量,一個孩子就說:「我希望,在我的家被拆掉之前,再帶大家走一次導覽。」
隨著改建計畫,安康平宅於2018年起全面停止新入住申請,承載安康回憶的孩子也總有一天會長大離開。即便這裡被稱為「貧民窟」、即便10坪大的成長過程有那麼多別無選擇,這裡是孩子們從小長大的地方、不會只有外界想像的悲慘與不堪,即便孩子們很難想像未來,他們仍有機會做自己想做的事。
「脫貧」一語一直是人們掛在嘴邊的社會課題,總有人會覺得窮人可憐、要去「幫助」,但在蕭羣諭看來,即便外人不在窮人的日子還是繼續走著,比起「幫助」,微光盒子更想陪伴人長出力量、更有力量面對生活──儘管社福缺口造就殘酷人生潛規則,這社會仍有一塊空間去思考,如何善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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