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鳥八：乘載台灣人「雲林魂」的居酒屋

東京都豐島區目白，一直以來是人文薈萃，各方賢士雅居之地，擁有眾多獨棟特色建築，尖形屋頂下散發獨特異國情調，使得當地充滿文教氣息。一間座落於大道上，開業於昭和45年（1970）的小居酒屋「鳥八」，販賣著道地日本雞肉串燒料理，卻是由不折不扣的台灣雲林姊弟所經營。

位於目白的隱匿小店

走進店裡，立刻聞到一陣撲鼻香氣，69歲的師傅松井廣智，熟練地在爐台上擺放烤串。不消一會兒雞肉的美味與肉汁噴發，無論是加鹽或是沾醬，都是客人們的必點菜色。店裡以常客居多，有的一來就是20多年，有的人甚至天天都來，只為跟師傅及女將聊上一聊。

而在一旁，72歲的女將宮澤雪美則是負責各種冷盤小菜的製作：店內調理的生雞肉，直接用芥末醬油醃漬入味，相當適合佐上一杯日本酒。當中還有醃漬鯖魚等，略帶酸味卻相當彈牙的魚肉，油脂肥美，極度適合配上一杯冰涼的啤酒。

兩姊弟在廚房內忙進忙出，長年下來培養出的默契，姊姊雪美只要使個眼色或做個動作，弟弟廣智就會心領神會地立刻接下去準備。廣智雖然沈默寡言，偶爾休息抽菸，但是做出來的菜色毫不馬虎，完全是正宗日本人精神的居酒屋菜色。

不過，如前所述，來自台灣雲林的一家人，為何會開設這樣道地的傳統居酒屋，當年也是人生的機緣巧合。而這本姓「王」的一家人，過去從雲林來到日本本土，卻是費盡千辛。

居酒屋鳥八所提供傳統居酒屋美味料理，其中醃漬鯖魚、醃漬生雞肉、雞肉串組合與燉煮豬內臟等相當受到顧客歡迎。（筆者攝影）

在鳥八居酒屋內用餐的客人們，右端為弟弟廣智。（筆者攝影）

二戰台日婚姻結合

姊姊雪美跟弟弟廣智的父親王水練，來自台灣雲林莿桐。出生於日本時代的父親，中學畢業後一個人前往日本內地工廠工作，並在二次大戰時於岩國的軍事基地擔任作業員。

當年日軍尚未徵召台籍日本兵，雪美回憶「就我知道，父親應該是在那時認識母親的」。

出生大阪的松井艷子，與王水練相戀後，決定結婚。到了二次大戰結束後，王水練帶著剛成婚的太太艷子回到台灣，介紹給自己的大家族。王水練並在虎尾糖廠找了份工作，相當安穩。

來自台灣雲林的王水練（右上）在二戰後回到家鄉，照片為當時在雲林拍攝的全家福，左邊為雪美。

然而，就在1947年時，台灣發生二二八事件，王水練也被當時的國民黨政府抓去審問，關了好幾天。雪美回憶：「當時爸爸就決定，不能待在台灣了，真的跟他個性很不合」，因此父親便開始找機會想回到日本本土，期間，包括雪美（本名王雪）、妹妹，以及弟弟廣智三人相繼誕生。

隨後過了幾年，到了1950年代中期，王水練透過關係先離開台灣回到日本本土，並在當時透過台灣同胞介紹，在東京都的練馬落腳，開了一間中華料理店。之後，王水練的政治思想逐漸轉為支持台灣獨立，並跟同鄉，來自雲林西螺的廖文毅（曾任台灣共和國臨時政府大統領）與台南的王育德等結為摯友。

從雲林輾轉回日本

當年在雲林時，嫁到當地的日本媽媽們組成「斗六會」，定期互相幫助，右側為弟弟廣智與母親艷子。

而另一頭，在台灣雲林的媽媽艷子持續扶養三個兒女長大，並透過當地組織「斗六會」的日本媽媽們定期聯繫，也常受到當地莿桐林家幫忙，雪美小時候常去四合院玩。但隨著時間久遠，艷子想回到日本的想法愈來愈深，於是她變去拜託當地仕紳議員王吟貴，幫忙安排回日本，「媽媽一直說，為什麼我們日本人都不能回去？」

三位小孩當年也在台灣的小學接受正統「北京話國語」，雪美至今依舊記得天天唸注音符號，回家卻無法跟母親溝通的尷尬狀況。雪美還參加了學校中國傳統話劇表演，成績也不錯。

當年在台灣的小學，雪美（左下起第二位）還參加了學校中國傳統話劇表演，拿下第四名。

隨後，在王吟貴議員的安排下，艷子與三個孩子終於等到船班，在1961年搭乘香蕉搬運船從高雄出發，歷經多趟轉乘後回到日本。不過，三個沒受過正統日文教育的孩子，回到日本本土，又是一番重新適應。

「爸爸請了一個東京大學畢業的蔡先生，要他在週日的時候來我們練馬的家，從A、I、U、E、O開始慢慢教東京腔調日文」，雪美笑說，因為當初日文說得不好，因此跟差一歲的妹妹只能唸同一個年級。反倒是9歲的弟弟廣智，因為年紀小，吸收日文相當快，沒有一陣子就說得像母語一般流利。

中學畢業後，雪美進專門學校唸書外，也在父親的中華料理店幫忙。然而，已經超過40歲的父親，舉起沉重的中華炒鍋已經相當費力，加上當時日本經濟飛躍成長，酒精量的銷量成主力。

「爸爸就說，不然我們來開居酒屋好了！」於是父女倆就前往赤羽的居酒屋「鳥八」修業，隨後在1970年獨立出來，在目白正式自己開店。

決意接手店面的弟弟

剛開始開業的鳥八，生意相當興隆，但就在開業第5年，父親王水練卻突然因胃部疾病過世。家中頓時失去支柱「當時弟弟要大學畢業了，準備成為公司職員，父親過世後，讓他決定回來接起家業」，雪美認為，弟弟願意回來接起家業很重要，她在結了婚之後也天天回來店裡幫忙，傳承父親的店面。

在泡沫經濟的頂峰時期，店忙到要開二樓，聘請其他廚師等，才可以應付大量客人，雪美笑說「那時天天都忙到半夜一點多才下班，媽媽也是天天來店裡上班，媽媽真的很喜歡工作」。媽媽艷子一直到過世前，只要有空都來店裡幫忙，一家人努力守住父親王水練的基業。

80年代日本經濟相當好，雪美也喜歡在休假期間去旅遊，圖為去泰國旅遊的照片。

目白一向是許多文學家、藝術家聚居之地，雪美回憶，以前有時這邊的客人會相當風雅、吟詩作對。其他包括棒球名將王貞治的哥哥，擔任醫生的王鐵城過世前也住在附近、還有幕末德川家的後裔等，都曾經住在鳥八居酒屋附近。

高級住宅區的目白，過去泡沫經濟時期也有不少台灣家族居住，雪美帶著筆者繞走附近，至今仍如數家珍：「那邊以前是桃園的李合珠家族，家可以直望新宿。這邊是許禎祥家、是以前在池袋開婚宴會館的台灣大家族」。鳥八在2018年，也上了吉田類的「酒場放浪記」，成為當地人的隱匿名店。

傳承雲林冒險精神

日本美食節目主持人吉田類曾經採訪過鳥八，並留下簽名板。（筆者攝影）

然而，回首過往，雪美至今仍覺得相當辛苦。「以前真的很窮，父親也常說，我們在台灣雲林只是貧苦農家」，因此當年父親從雲林來到東京，也是抱持著要有一番事業的心態。此時，雪美突然用堅毅地眼神說「我們雲林人，很窮，但我們都很拼！」

翻開台灣的近代歷史，其實雲林在日本統治時代曾經消失過。原因在於當年1896年日軍登陸準備接收時，在雲林遭到了強力的反抗，死傷慘重。日軍為了報復，殺害了為數眾多的雲林居民。後來在日本統治時期，或許是為了避免提到悲傷歷史，日本政府不再使用雲林地名，而是以「虎尾」、「斗六」等代替。

不過在二戰後，雲林人驍勇善戰，冒險犯難跟團結的性格依舊持續展現。至今台北市與新北市仍有雲林同鄉會等組織，過去王水練來到日本時，也跟許多雲林同鄉，包括廖文毅等一起攜手合作。

而在未來，面對店的去留，雪美跟弟弟廣智也打算做到不能做時，就將店收起來，「年紀大了，下一代也沒興趣接手，雖然不知道能做多久，但是一定會努力到最後一刻」。

就在此時，筆者突然用日文搭了句話：「因為你們都有雲林魂啊！」雪美此時突然大笑「對，這就是雲林魂」。一間充滿道地日式風情的居酒屋，卻摻雜了一段來自台灣雲林、飄洋過海的奮鬥精神。

鳥八居酒屋的正門，從開業以來風貌從未改變。（筆者攝影）

標題圖片：經營超過50年的居酒屋老店「鳥八」，來自台灣雲林的女主人雪美。

※圖片除筆者拍攝外，其餘皆為宮澤雪美提供。

鄭仲嵐 [作者簡介]

nippon.com多語種部門記者、編輯。1985年生。畢業於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曾留學日本，喜歡搖滾樂與棒球。過去任職台灣的電視臺，現定期供稿給BBC中文、德國之聲中文與鳴人堂、關鍵評論網等台灣媒體。著書《唐鳳：我所看待的自由與未來》（2020年，文藝春秋，台灣由親子天下發行），同時擔任樂團《The Seven Joy》吉他手，負責作詞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