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功堂主影評專欄】《夢想之地》：躲起來的東西才更危險

【文／香功堂主】雅各一家從加州搬到阿肯色州生活，夫妻倆平日在雞肉工廠做事，雅各將存了多年的積蓄拿去買大片農地，打算種植蔬果賣給住在美國的韓國同胞。妻子莫妮卡不想待在阿肯色州，對於丈夫的決定多所怨言。為了化解妻子內心的不滿，雅各將丈母娘接來美國生活，請她幫忙照顧孫子們。雅各的小兒子大衛患有心疾，不能跑跳也不能做激烈運動。年幼的大衛雖然會說韓語卻對韓國沒有認同感，他受不了外婆的氣味和滿口髒話，老是想辦法捉弄外婆，祖孫倆在相處一段日子後，逐漸培養出親密的情感......

美籍韓裔導演 鄭李爍(Lee Isaac Chung) 的《夢想之地》，訴說移民家庭的辛苦，懷抱著夢想來到異鄉生活，以為人生會就此否極泰來，只是移民者的選擇有限，雅各夫婦只能做些初階工作維持家計。雅各不想一輩子待在雞肉工廠，買了一塊農地種田，想要改變他與家人的未來。然而，開墾荒蕪的土地沒有想像中的容易。莫妮卡面對丈夫一意孤行的「追夢」，看似容忍實則在內心裡堆疊起多種不滿情緒，尤其在亞洲社會的傳統觀念中，男方可以把錢寄回家照顧家人，女方卻無法給予娘家相同的幫忙，更加深了莫妮卡心中的怨氣。

《夢想之地》開場未久，雅各不想花錢請人找水井位置，他說：「只要能得到免費的東西，就千萬別花錢。」水，是作物能夠成長茁壯的重要元素，也是本片的簡單隱喻。雅各為能完成自我的理想，常常會有「便宜行事」的心態，一如他知道妻子對搬到阿肯色州生活有著疑慮，仍堅持己見，把全家帶往他的夢想之地，妻子要到了現場，才知道他們住的是「移動屋」，臉上不禁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丈夫應該沒有跟妻子全盤托出現實的情況），或是雅各為了說服妻子留在阿肯色州，特地把岳母接來美國，看似幫助妻子盡孝道，其實是「利用」岳母來澆熄妻子心中的憤怒。

「便宜行事」的優點是可以快速達到目的與解決問題，缺點是問題往往並非真正獲得解決，而只是被藏匿了起來，假裝看不見，等待下個爆發時機。《夢想之地》片中，大衛常常跟著外婆去巡視水芹菜田，有天，大衛發現樹上攀爬著一條大蛇，他立刻拿起石頭準備趕蛇，外婆連忙阻止孫子，她說：「看得到蛇比讓蛇躲起來更好，躲起來的東西才更危險。」蛇代表的是隱而不說的秘密心事，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或許出於面子、驕傲或是其他理由，很多事情都不願說破，久而久之，心中的疙瘩不但沒有被解決，還成了陰暗角落裡的怪物，不知何時會突然竄出來攻擊人們。

「沒問題的時候，我們才能在一起。有問題的時候，我們就垮了？」

《夢想之地》讓觀眾看見雅各與妻子的貌合神離。他們的所思所想鮮少交集，例如莫妮卡習慣將感情寄託於全能的上帝（信仰的力量），雅各則是無神論者，只相信自己的理想（信仰夢想）。或者，雅各不想一輩子在工廠做事，亟欲開創個人事業。雞肉工廠裡的小公雞，因為不會下蛋而遭到殺害，公雞的下場即是雅各內心的焦慮，害怕不夠好的自己會被社會/家庭所淘汰。莫妮卡不懂丈夫（亞洲男性）的焦慮，傾向維持不變，希望生活能有保障也能活得較為輕鬆。

雅各夫婦對未來有著截然不同的想像，這讓他們的婚姻變得岌岌可危，直到電影尾聲，一場巨變，意外化解一家人之間的隔閡，讓他們在心境上真正走在一起（劇本提出的解決方法其實有點偷懶，但我想冥冥中的意外與巧合，也是維繫一段關係的重要元素吧）。《夢想之地》片末的巨變，也可視為樹上大蛇的化身：問題就在眼前（巨變帶來的損失），一家人不再隱瞞心事，才能共同面對困境。

水源與大蛇是導演賦予影片的簡單意象，用來影射雅各一家存在許久的問題，而電影裡栽種蔬菜的種類與方法，也是本片的機巧設計。幫忙雅各打理農場的保羅曾說：「我們用阿肯色的方法種菜吧。」保羅建議植物之間要維持一定距離，才能長得更好更壯。另一方面，外婆從韓國帶來水芹菜籽，她帶著大衛去尋找水源地，唯有找到「合適的地點」，才能種出健康好吃的水芹菜。

保羅代表的是美國文化與觀點，一，入境隨俗：雅各一家唯有理解美國人的方式生活，日子才能過得順遂。二，無論是植物或人，太過親密會讓彼此喘不過氣，保持一點點距離，反而可以讓彼此長得更好（暗示妻子對兒女無微不至的照顧，反而阻礙了可能的發展）。外婆代表的是韓國的文化與觀點，一，水芹菜即是移民者的隱喻，在適當的地點生根，便能長得又大又好。二，水芹菜也是大衛孱弱身子的象徵，大衛從小心臟就不夠強壯，直到他在空氣清新且佔地廣闊的農場生活一段日子後，心臟問題居然不藥而癒。三，來自亞洲的水芹菜也是導演對於自我身份的認同與肯定，不因認同美國文化而失去對於故鄉的愛。從保羅到外婆，雅各一家融合美國與韓國兩種文化，經歷衝突與磨合，最終找到落地生根的力量。

《夢想之地》部分情節會讓我想起李安導演的《推手》，關於東西文化衝突與不同世代的教養差異，身兼導演與編劇雙職的鄭李爍(Lee Isaac Chung) ，把這個帶有個人經驗的童年往事拍得幽默、溫馨、動人，有些段落甚至有讓我產生想哭的衝動，例如片尾災難過後，一家人一起睡在客廳地板（父母撫慰孩子內心的陰影），唯獨外婆獨自坐在椅子上，暗示在雅各「家庭」裡，外婆依然像個「外人」，無法真正融入（心境上的距離）。

《夢想之地》的攝影優美、配樂動聽、演員群戲整齊，兩位童星的演技自然大方，不會予人做作之感。飾演莫妮卡的 韓藝璃(Yeri Han) ，細膩演繹妻子的壓抑與不安，讓人為她的處境感到憂傷與無奈、飾演雅各的 史蒂芬元(Steven Yeun)，憑本片入圍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我覺得 Steven Yeun 演得很好，但沒有好到讓我為之驚艷、飾演外婆的尹汝貞(Yuh-Jung Youn)，前半場活力充沛，後半段像是突然洩氣的皮球，瞬間衰老，肢體語言很有說服力。至於飾演保羅的 Will Patton ，儘管獎季無聲無息，但我個人非常喜歡 Will Patton 的演出，把一個看似瘋狂的宗教狂熱角色，演得不卑不亢又無私寬容。

● 香功堂主／電影、音樂、藝文、隨手日記集散地。盼能透過自己的微小力量將喜愛的電影作品給推廣出去，為它們留一份文字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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