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賢二落腳台東 再造另一個創作高峰

藝術家江賢二創作長達55年,首度在北美館開個展,這場展覽梳理了他每個階段的心境轉折。《遠見》在開展前夕,特別專訪這位當代藝術大師,帶你進入他的創作世界,領略其精采的生命故事。

3月19日,春分前夕,陰雨綿綿,78歲的藝術家江賢二邁開大步,走進台北市立美術館,專注地巡視展間。畢竟,不到10天,他生平最大的個人回顧展即將開幕……。

個展於三年前拍板,由藝評學者王嘉驥擔任客座策展人,排序出這位當代藝術大師橫跨55年的創作光譜。他強調,自己還沒有要退休,每天都迫不及待地早起創作,忙到深夜都甘之如飴,從作品量可知其中驚人的藝術能量。

不用一個標題框住藝術

江賢二的六件全新作品中,涵蓋春夏秋冬四季主題,可分為三大系列——多張畫作組成的《金樽》系列、複合媒材創作的《詩情畫意》,以及《淨化之夜》立體作品系列。

稱為「回顧展」,是因為江賢二認為很難用一個標題「框住」過去50餘年的歷程。他深信,藝術作品不一定用紙和畫筆呈現,重點是表達、觸動共鳴。

回顧展特別設計為雙入口、雙出口。一樓展間可認識近期的江賢二,讓看畫人能從揮灑自若、色彩斑斕的風格中,窺探其晚近深居台東後,被泥土和自然所開釋的結果。

尤其,他超脫油彩畫筆,恣意地運用日常身邊隨手可拾的材料——椰子樹葉、厚紙板、顏料罐及工地遺留的廢鐵絲,融入飽和的色塊中,儼然將其近年暈染的台東魂,在畫中入色。

而展廳的另一個入口,位於北美館二樓,一推進,就宛如跌入時光走廊。

「年輕時有很多想法,但技術還不成熟,現在回頭看,每10、20年有幾幅滿意的作品,還滿欣慰的,」江賢二熱切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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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淨化之夜》系列,是他終其一生,最核心、最重要的創作課題。

最早的一幅是1965年師大藝術系的畢業之作,亦是少數還留存至今的大學手筆。靈感源自於奧地利音樂家荀白克的同名曲子,每每創作此系列,都解慰了他苦悶矛盾的方寸。

因此,每隔幾年就誕生的《淨化之夜》新作,其實是記實了江賢二在不同生命時點的精神信仰與體悟。一如1986年,江賢二搬到紐約布魯克林的大畫室後,「用畫寫日記」的他,又花了整整兩年,完成一幅《淨化之夜》。

而今年的新版,是鐵絲纏繞的立體作品,背後則蘊含了江賢二蟄伏已久的心願——籌建藝術園區的心願。

將水土保持、整地後的舊鐵絲取代畫布,做為創作主體,再請專人打造旋轉框架,搭配音樂家馬勒《第5號交響曲》第四樂章,娓娓述出多年來的初心。

觀賞一部深有共鳴的電影,即便曲終人散,也意猶未盡,江賢二冀望立體版的《淨化之夜》,能觸動每個賞畫人的心弦。

另一個獨立展間,共有九幅《銀湖》系列,是江賢二接觸台東時,將大海、天空、雲朵等自然元素納入視角,層層相疊,獨立中又彼此牽連。由於大多已被藏家收藏,是館方花時間一一情商而來。

人隨境轉,蘊含生命閱歷

多年好友,特地來探班的公益平台文化基金會董事長嚴長壽,不禁駐留讚嘆。他表示,觸目所及之處,會不自覺被作品的獨特氛圍感染,安定心神。就像2008年,他曾向江賢二臨時求援,以《銀湖》圖檔做為兩岸會議的背景布置,效果奇佳。

江賢二一生都在畫抽象畫,但是用色、創作形式及主題,都是人隨境轉,各個時期有著鮮明的轉換,這與他的閱歷密切相關。

1942年出生於台中,幼年母親過世,父親長年在泰國經商,家庭關係疏離且孤獨。和同齡人相比,江賢二常感到自卑。

江賢二對作畫的想望,很早就濃烈,只是起步並不順遂,剛考上師大藝術系,就因罹患初期肺結核,被迫休學一年。茫然的他,經常沿著淡水河畔散步,最常聽著德布西的《月光》緩解孤寂。後來,古典音樂成為創作生涯裡不可或缺的養分。

江賢二曾在傳記中提及,年輕時沒錢買票聽音樂會,每天都跑去看樂團排練。最終赫然發現,原來自己在創作上的執著,是古典樂浸潤多年而來的。

遭逢低潮時,他也勉勵自己,即便再厲害的樂手,也必須歷經多次「排練」,才能從容自信。

大學畢業後,江賢二飄洋過海的首站是法國巴黎。當時最崇拜畫家賈克梅第(Alberto Giacometti),抵達後才得知,對方前一年已經過世,心裡頓失依靠,加上1968年巴黎爆發學潮,他和太太范香蘭輾轉前往紐約發展。

剛到紐約,江賢二必須養家活口,應聘過廣告公司、禮品店銷售員和裝潢公司,但自認完全不是上班的料,引薦范香蘭頂替自己在廣告公司的職務。

沒想到,學聲樂的范香蘭游刃有餘、理財有道,後來還創業開了高級手工訂製時裝店,收服一票紐約富豪名媛,多位美國前第一夫人也曾是顧客。

時裝店的櫥窗,順理成章地成為江賢二的展示廳,前後展示20多幅畫,還曾有客人,包括當代藝術大師安迪沃荷的經紀人伊凡.卡普想出價買,范香蘭一口回絕,堅持不賣。

江賢二很感謝妻子一路以來的情義相挺、相互砥礪,「她常常一眼看穿我哪裡畫的不好,所以我既期待又怕受傷害,」江賢二瞇起眼角,笑得開懷。

從巴黎左岸到台東比西里岸

在紐約沉潛多年,直到1982年重回巴黎租畫室,才創作出第一張滿意的代表作《巴黎聖母院》,那時已不惑之年。

喜歡新環境帶來的刺激,前後總共搬了20多次家,最心心念念的是1983年在距離紐約兩個半小時的長島東漢普頓買地,準備長久定居的寓所和畫室。

一點一滴,他和女兒從無到有親手建造畫室,更夢想著蓋一座公共的藝術空間展示作品。可惜90年代,這個度假勝地開始火紅,吸引大批富豪置產,漸漸讓人失去歸屬感,加上老父年邁不慎失足跌倒,燃起了返台定居的念頭。

故鄉,使他燃放出新的創作熱情,1997年台北誠品畫廊首度舉辦個展,反應熱烈,後來又開了數次個展,多年的創作終於逐漸開花結果,作品常以單色、大色塊和層次分明的嚴謹感為主。

然而,近年啟發他最多的,還是定居東台灣的日子。

原本還住在北部時,和太太興致一來就驅車花東,當天來回。直到2007年,兩人在台東縣東河鄉的金樽,找到了理想的落腳處,「我對大海有一種獨特的感情,這裡的海,很美。」

當時最大的突破,就是在畫室闢出大面窗,貪婪地從四面八方引進自然光。

早期創作,江賢二總是把自己關在陰冷灰暗畫室,當時創作主題反映了他糾葛矛盾的內心世界。他一部分受西方極簡主義影響,卻又和主流風格保持距離。

台東改變了他。這裡終年日照旺盛、海天一色,透過屋瓦窗櫺大把灑進的陽光,與庭園中花草樹木掩映生輝。於是,所有大自然中的光與影、實物與謬思,都一一躍進他的心裡、畫裡。

《比西里岸之夢》《乘著歌聲的翅膀》系列,運用了大量繽紛色彩。江賢二自承,當時初來乍到,被眼前的台東之美震攝,頓時青春重現,如同墜入愛河的少年,作品繁花似錦。

12年來,日復一日,每到清晨4、5點,天未破曉,江賢二便從床上一躍而起,拿起手機借著螢幕微弱的光,直奔工作室。他自認,此時是能量最充沛、技巧最到位的節點,只要靈感湧現,自信可以十拿九穩。

自此,他行禮如儀——先喝黑咖啡、麥片果腹,然後帶著一兩根香蕉、地瓜進畫室,整天埋首創作。到了傍晚,有時靜靜地坐在長椅上看著夕陽落下海平線,直到掛上夜幕。

場景拉回北美館,江賢二的《金樽》刻劃了這些年對台東土地的孺慕。其中的「秋」,是江賢二經常靜坐在海邊沈思,看著日落到天暗,霓彩的轉換、相互輝映的感動。

「我還不想停下來,恨不得可以再活個20年,」江賢二語調轉為高昂。


本文轉載自遠見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