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迷鶴來臺,不同的美麗與哀愁

又見迷鶴來臺,不同的美麗與哀愁(張伯權攝影)
又見迷鶴來臺,不同的美麗與哀愁(張伯權攝影)

作者:張伯權

臺灣沒有鶴,但全世界十五種鶴,卻有七種「迷迷糊糊」飛到了我們這島嶼來

野地的禽鳥,大概說來可以分成兩大類:一類是「普鳥」,也就是「普通」而且「普遍」的鳥兒,雖不必然到處都有、隨時可見;另一類則是「稀鳥」,稀奇少見的鳥兒,出現時的數量也許僅有一、兩隻,也許一大群,但是看見的機會鮮少,時間有時固定,更多時候出沒不定。

所謂「普鳥」,通常隨時出現在我們身畔,有時一閃而過,有時就在眼前晃來晃去,只是我們有沒有留意而已。譬如住在城市裏閃躲往來行人匆忙腳步之間既勇敢又害怕地追逐食物的麻雀,或在屋簷角落自在無懼築巢的燕子,或是選擇人家門前一株小樹安安靜靜養兒育子的綠繡眼,或是烈日當頭佇立樹蔭下怔怔發呆的黑冠麻鷺,相信很多人都可能視若無睹,視而不見,很少會激起心湖什麼漣漪。

「稀鳥」,當然稀奇少見,然而如果羽氅色彩平凡,亦恐多半不易吸引人類的關愛,譬如壽帶鳥與河烏的命運即迥然有別,倘若是飄洋過海的舶來品,身價自然自動加碼。雖說如此,埃及聖鹮卻少見有人理睬,甚至輕蔑地叫牠「巫婆鳥」,但是一隻不能不說「嬌小可愛」的日本歌鴝,幾乎年年差不多時間差不多地點出現,卻可以每次引來上百人潮,無異「朝聖」,一波接一波,風雨無阻,歷久不衰。

臺灣沒有鶴,但全世界十五種鶴,卻有七種先後「迷迷糊糊」飛到了我們的臺灣與澎湖,竄進了我們的生活。

這些迷糊大鳥,說來也算是「稀鳥」的一種。

人的神話少不了有鶴,民間故事有鶴,藝術有鶴,我們摺紙鶴為所愛的人祈禱,日常生活中到處有鶴,然而不久的未來鶴恐怕就要變成「傳說」,因為牠們都從地球絕滅了(張伯權攝影)
人的神話少不了有鶴,民間故事有鶴,藝術有鶴,我們摺紙鶴為所愛的人祈禱,日常生活中到處有鶴,然而不久的未來鶴恐怕就要變成「傳說」,因為牠們都從地球絕滅了(張伯權攝影)

全世界十五種鶴,沙丘鶴第一次迷途臺灣

沒有多久前,也就是去年十一月初,我們臺灣南端的墾丁突然出現了兩隻罕見大鳥─「沙丘鶴」─這是沙丘鶴出現臺灣的首筆紀錄,自然引起全島追鳥人的興奮與騷動。今年一月九日,兩隻大鳥轉移到雲林西螺大橋下的西瓜田,目標更加明顯,追逐的人群更多。

廣告

兩隻沙丘鶴迷航臺灣,不禁令人聯想起五年多前也是一樣迷途來臺的西伯利亞白鶴,從二○一四年十二月十三日降落金山清水溼地,一共在我們島上停留了五百二十一天才離開,創下了有史以來迷鳥滯留臺灣最久最長的紀錄,也引發了最多有關臺灣溼地變更存留的話題,再度掀起一陣溼地保護意識。

也許因為地理位置再加上天候變化關係,每年總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外地野鳥迷途於臺灣,單就「鶴」鳥而言,包括這次的沙丘鶴,前前後後就有七種「糊里糊塗」跑到我們日夜生活的這塊土地,停留時間有長有短,命運也各自不同。這七種鶴分別為「白枕鶴」、「(西伯利亞)白鶴」、「丹頂鶴」、「灰鶴」、「白頭鶴」、「簑羽鶴」以及「沙丘鶴」。

野鳥世界少見有這樣「細膩」的親子互動,大鶴做起來尤其「感人」(張伯權攝影)
野鳥世界少見有這樣「細膩」的親子互動,大鶴做起來尤其「感人」(張伯權攝影)

白頭鶴迷航臺灣次數最多,「鋒頭」卻不如丹頂鶴

這當中,又以「白頭鶴」迷航臺灣的次數為最多。

有記錄者一九九一年的新竹、一九九八年宜蘭大洲與塭底、二○○三年桃園大園、二○一二年宜蘭壯圍、二○一四年三月新北田寮洋,以及同年十一月嘉義鰲鼓都各有蹤影可見,去年(二○一九年)三月白頭鶴再次迷途,最先出現恆春機場,十一天後再現身屏東車城鄉統埔村,先後停留了將近一個月時間。白頭鶴出現臺灣,時間相隔最久的是二○一二年那一次,整整相隔了九年。

出現臺灣的白頭鶴,無論次數或數量都比丹頂鶴多,只是丹頂鶴「名氣」較大,「鋒頭」較健,知道的人也就比較多。

「丹頂鶴」出現臺灣,第一次有紀錄可尋是在日治時期的一九三二年臺北(也有一說是羅東),一大一小共有兩隻,都被打了下來做了標本,後來經由日本學者風野鐵吉確認為「丹頂鶴」無誤。此後要隔了七十多年,丹頂鶴才再度來臨,那已經是二○○三年年底了,但卻造成了大家耳熟能詳的「丹丹事件」。丹丹在臺折騰數年之後,終於在二○○八年三月送往韓國準備野放,隔年卻不幸發生意外而喪命。

然而「丹丹事件」尚未結束之前,二○○七年的十一月二十六日金山鄉清泉村又飛來四隻迷途丹頂鶴,隔年五月中旬就離開了,這是丹頂鶴單次迷航臺灣數目最多的一次。

然後又再隔了八年,二○一五年十一月新北市的三芝發現有迷鳥丹頂鶴一隻,斷斷續續出現了大概有七十三天,終於在翌年二月八日消失不見,那天正好大年初一,據說是被年炮聲驚嚇飛走的。

自從那次到現在,就再沒見到有丹頂鶴迷途臺灣。算一算丹頂鶴出現臺灣,前後一共有四次。

全世界十五種鶴,有十一種面臨各級威脅處境

你看見過鶴嗎?

我們臺灣沒有「鶴」,要看鶴只有去動物園。以臺北市立動物園為例,現有十種展示:丹頂鶴、白頭鶴、赤頸鶴、白枕鶴、灰鶴、肉垂鶴、藍鶴、簑羽鶴,以及灰頸與黑頸兩種冠鶴。

數一數全世界的鶴共有十五種,除了前面提起的十種,其餘尚有五種為「澳洲鶴」、「美洲鶴」、「黑頸鶴」、「白鶴」與「沙丘鶴」。

全世界除了南美洲與南極洲,各大洲都有鶴,我們在臺灣野地幸運看見的各種鶴都是「迷鳥」─迷了途的鳥─牠們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孤伶伶的只有自己。

無論看過或沒有看過,鶴在許多人心目中都占有極「崇高」地位,世界各地不同的文化也不約而同賦與各種不同的富饒意義,代表著人類心靈的夢想與追求,悲傷與歡欣。

今天,全世界十五種鶴高達十一種已經被「國際自然與自然資源保護聯盟」(IUCN)公告為「易危」(Vulnerable)、「瀕危」(Endangered),甚至「極危」(Critically Endangered)的各級受威脅處境。地球上任一物種,一旦登錄極危狀態,下一步即將面臨的就是「絕滅」(Extinct)─命運可能只是野地滅絕,但也可能全面滅絕。

面臨「易危」的鶴種包括了「藍鶴」(數量兩萬一千隻左右,持續減少中)、「肉垂鶴」(大約一萬三千至一萬五千隻,持續減少中)、「赤頸鶴」(一萬三千至一萬五千隻左右,持續減少中)、「白枕鶴」(約五千隻,持續減少中)、「白頭鶴」(約九千四百隻,持續減少中)以及「黑頸鶴」(約六千至八千,持續減少中)。

「瀕危」的則分別為「丹頂鶴」(總數約兩千隻,持續減少中)、「美洲鶴」(雖然總數僅有三百五十隻,但是持續緩慢增加中),再加「沙丘鶴」中的兩個亞種。

「白鶴」,則是目前全地球唯一遭點名「極危」的鶴種,雖然為數兩千至三千隻,雖然人類有在努力保育,卻仍在持續遞減之中,壓力不輕。凡是國際自然保護聯盟列名「極危」的物種,表示有一半的機會將在十年之內從地球上完全消失。

每一種鶴,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個子高 ,腿桿細長,翅膀寬闊,脖子修長,尾部短而下垂。遇到防衛領地,保護孩子,無不勇猛無比。雜食的習性,有什麼吃什麼,春天一到即以清冽高頻的鳴叫、細緻而繁複的舞蹈,開啟了一年一度的「春之祭」。

乍看,鶴科家族十五種鶴好似大家都一樣。事實上,每一種「鶴」的存在都是獨一無二,猶如我們人吃的雖是一樣米飯,卻是一個人一個故事─「魅力」與「美麗」各自不同。

就以「鶴舞」為例,丹頂鶴求偶舞蹈之美與神祕,也並非「三畝竹園出棵筍」─僅此一支。雖說所有鶴的食性都屬雜食,每一種的偏好卻不盡相同,三餐覓取方式也不全然一樣。再者,我們經常以為鶴是水鳥涉禽之一種,其實並非十五種皆如此。又譬如一年一度的築巢、度冬,乃至遷移,選擇的棲地也是各有所好。

以下,就讓我們先來說說幾種迷途臺灣的迷鶴故事,了解牠們不同的「美麗」與「哀愁」。

簑羽鶴,家族中個子最小,飛得最高

二○○五年,澎湖七美島意外出現了一隻簑羽鶴,是臺灣迄今唯一僅有的一筆紀錄。

簑羽鶴最主要繁殖範圍在歐亞大陸中部地區,除此,土耳其以及摩洛哥的亞特拉斯山脈,也發現有小群繁殖族群。歷史記載,過去的繁殖區域顯然比今天更加遼廣,尤其非洲突尼西亞、阿爾及利亞,還有歐洲的羅馬尼亞,也許連西班牙都有牠們的蹤跡。

整體而言,除了土耳其零碎少數,絕大部分簑羽鶴都有遷徙習慣。棲息於主要繁殖地西區的簑羽鶴,因地制宜,時間到了就直接南下撒哈拉以南的東非,也就是從蘇丹西部至查德一帶度冬;棲息東區的簑羽鶴,則南下印度半島,因此冬天到印度就很有機會看見牠們,有時也會落腳孟加拉以及接近中國部分的緬甸避寒。由此粗略研判,那隻迷途澎湖七美的簑羽鶴,應是由緬甸飛來的可能性較大。

簑羽鶴也許是全鶴族個子最嬌小的,飛行能力卻不可小覷,當牠們南下印度過冬就必須先飛越七千九百二十五公尺─足足兩座玉山相疊,還要再高出二十一公尺的─喜馬拉雅山脈,野鳥世界裏大概只有斑頭雁(Bar-headed Goose)也有如此能耐。

若與其他鶴種相較,簑羽鶴顯然偏愛乾燥性草原的棲息地,譬如非洲大草原、歐亞一望無際不見半棵樹的大平原,以及半乾燥的沙漠,通常靠近小型湖泊、溪流或溼地。

近年來,簑羽鶴已經慢慢適應了在農地間築巢,這是不得已的選擇,因為原來所偏愛的大平原不斷被開墾為農地。不過在人類日夜作息的地盤上繁殖也有相當的風險,若非常常遭射殺就是被毒死,因為農人認為牠們是「害蟲」。

簑羽鶴挺立,身高只有八十五至九十五公分,鶴鳥家族中以牠個子最嬌小。全身灰藍淺淺淡淡,頭頸沉黑,嘴喙黃綠。最顯著的莫過自兩顆紅眼珠向後撇生的白色耳簇,以及黑色頸羽往下延伸,鬖鬖然垂布胸前,彷彿披著一條流蘇圍巾,再加上雙翅各級飛行羽也是一樣青黑,收起來垂蓋臀部,宛若尾羽,(事實上也常被誤為如此),忒是好看。難怪法國國王路易十六的妻子第一次看見來自俄羅斯大平原的簑羽鶴,大為驚豔,立刻賜名Demoiselle(小仕女),從此Demoiselle Crane就成了簑羽鶴的英文俗名。

白鶴,生育成功率十五種鶴鳥中最低

西伯利亞白鶴迷途臺灣,目前也只有一筆紀錄。

鶴的生命,一般說來大概有二十到三十年,不過有隻住在「國際鶴鳥基金會」名叫「野狼」的白鶴,卻是活到了八十三歲,而且直到七十八歲都還在當爸爸─證明了鶴之長壽在繁殖策略上也許有其需要的道理。一隻成鳥有生之年,只要每年都能成功養育一個或兩個小孩,即能確保種族永續,香火不斷。一般而言,成鶴最早要到三、四歲,甚至五歲才具有繁殖能力,簑羽鶴只要兩歲大就可以當爸爸,大概是所有鶴種中最早熟的了。

面臨「極危」壓力的白鶴,原來的分布範圍無疑要比現在廣大得多,目前全世界只剩下兩個族群,東邊一群數量較大,繁殖於西伯利亞東北部,總數不到三千隻;西邊一群更少,分布在烏拉山脈以東,靠近鄂畢河地區。本來中間還有第三群,繁殖於西伯利亞的西部,不幸在一九九○年代就全數絕滅了。一九九五年有過一次調查,僅發現一對白鶴與牠們的孩子,還有一隻落單成鳥,之後就不再見任何鶴影了。

到了遷徙時間,東邊族群就一路沿著河谷,飛行五千一百公里南下中國華東地區度冬,百分之九十八落腳中國最大淡水湖鄱陽湖,西邊族群則集中在伊朗境內的裏海南部避寒。原則上,兩個族群都在十月間抵達度冬地,翌年三月才北返。

白鶴,大概是所有鶴種中最喜歡親近水的,無論築巢、覓食或夜棲,幾乎都離不開溼地,遷徙路上的中繼站,也都偏好沒有人煙的溼地或放滿了水的稻田。在繁殖地吃的是各式各樣植物的根、塊莖、芽,種子以及漿果,只要有機會,昆蟲、魚類與鼠類等小型動物也不排斥,然而離開了繁殖地選擇難免受限,原來偏好水生植物,往往只能改吃水中小生物,譬如六年前迷航清水溼地轟動全臺的那隻白鶴,就吃了不少福壽螺,意外替當地農人除害,幫了很大的忙。

雖然白鶴三歲就能繁殖,一窩也是兩顆蛋,然而小鶴存活率大概僅有一成,原因有幾個,最大殺傷力恐怕來自野狗、貪好吃蛋的海鷗與賊鷗,此外巢窠時期同窩手足的激烈相爭,再加上漫長遷徙的艱苦所造成的「不孕」,使得白鶴生育成功率在十五種鶴鳥中最低。

西伯利亞白鶴是全世界第三稀有的鶴鳥,數量一天不如一天,恐怕難有復原的一日。

從十九世紀以來,白鶴棲地就不斷大量削減,西邊族群總數十年前大約只剩九隻,東邊族群的數量大概就是今天全世界所有白鶴的數量了─總數不到三千─而,最最讓人關心的是:東邊族群的度冬地幾乎就是位於長江流域的鄱陽湖一個地區,毫無疑問,長江三峽大壩的興建可以說敲響了白鶴的喪鐘。

西伯利亞白鶴的繁殖地雖然多在人煙較少的偏遠地方,今天卻也躲不過石油開發與冬季伐木的威脅,「屋漏偏逢連夜雨」,更悲慘的是遷徙沿途中繼站一個一個淪陷,中國東部省分人口不斷激增,農業過度開發,大小水壩的興建等等不斷改變水文容貌,工業污染再加盜獵與殺蟲劑雙管齊下,白鶴命運乖舛,厄運難逃。

所幸國際保育共識增強,合作逐漸增加,不僅遷徙路線上,度冬區也同時增闢保護區,並且加強野地調查與研究,密切注意一切有關動靜,各種人工孵育與野放計畫也紛紛出爐,努力再加上運氣,或許能夠有些成果,然而除非成效斐然,否則可以預期十年後─甚至不必十年─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白鶴將會從這顆藍色星球上完全消失。以後,我們恐怕再也沒有機會看到白鶴迷途臺灣了。

沙丘鶴怎麼迷途臺灣,大概誰也不知道

打開地圖,臺灣離沙丘鶴無論是繁殖地或度冬地,都可說「八竿子打不著」,可是牠們就是來了,可能的解釋是本來要飛落日本卻飛過頭飛到了臺灣。全世界沙丘鶴約五十萬隻左右,十五種鶴以牠數量最大,不過「密西西比」及「古巴」兩個亞種卻是岌岌可危。密西西比大概僅有一百隻,多是人工孵育再野放;古巴也只剩幾百隻,零零星星分散島嶼。

目前,全世界沙丘鶴共分六個亞種,其中以「小沙丘鶴」「大沙丘鶴」以及「加拿大沙丘鶴」三個亞種最繁盛。加拿大沙丘鶴也是分布最廣者,東自安大略省西至太平洋,北極圈內則東自巴芬島經阿拉斯加,直到西伯利亞東部,幾乎涵蓋了整個加拿大,甚至包含部分美國中西部都是牠的繁殖地,如果再加上南下度冬地,那麼整個北美就是─牠的舞臺了。

鶴,一窩一般都下兩個蛋,沙丘鶴亦無例外,不過因為手足爭食極其激烈,離巢時通常只剩下一隻。有時候親鳥會加班餵食以息爭奪,所以只有當食物豐足時,我們才看得見兩隻小鳥一起活了下來。這也說明了為什麼鶴鳥每窩下兩顆蛋,卻多半總是只有一個孩子,這也是鶴的繁殖如此緩慢的原因之一,也或許牠們自己也「知道」,所以保護孩子,打死不退。

母鳥下蛋,兩顆相隔大約二、三天,白日公母輪流臥孵,夜間大半母鳥負責,公鳥在附近警戒,孵化時間前後大約二十九至三十二天。一旦需要禦巢,尤其孩子出生後,公母不約而同經常聯手對付,先是張翅警告,繼而伸長脖子,咄咄逼進,入侵者若再無退意,則爪伸喙啄,半點不客氣。我親眼看過幾次,其中有一人撩起褲管給我看,只見啄痕點點,鮮血滲滲欲滴。一個教訓:大鶴護子心切,打死不退,萬萬不可低估。

小鶴孵出不久即可自由走動,兩顆蛋若未能同時孵化,親鳥之一就先領著大寶離巢覓食,另一隻則留守顧蛋。小鶴跟著父母生活至少有五十到九十天,直到九、十個月大時才完全獨立,而後加入沒有繁殖的鶴群,等到有一天完全成熟了就可以尋找自己的終身伴侶。

二○一一年我在講義寫過兩篇與「鶴」有關的文章,一篇〈鶴立雞群〉(五月號,頁六十),一篇〈小鶴又長大了〉(十月號,頁五十)。其中有一段,我說「沙丘鶴的生活,一般以『家庭』為單元,即使飛在空中,我們也不會很困難就可分辨出哪三隻或哪四隻是一個家庭,甚至可以感覺出牠們彼此之間似乎有什麼看不見的細線牽繫著」。其實,不只沙丘鶴,所有鶴皆如此。

灰鶴又叫「歐亞鶴」有其道理

灰鶴來臺共有三筆紀錄,出現地點分別是一九八○年新竹的客雅溪出海口(客雅溪口以及鄰近的金城湖,是新竹兩大賞鳥地),一九八八年宜蘭的蘭陽溪口,以及二○○七年宜蘭的無尾溪。

灰鶴的英文俗名一般稱Eurasian Crane,也有人叫Common Crane。所以稱Eurasian Crane,攤開牠們的分布地圖就不難明白:西起斯堪地那維亞半島與西歐,繼續向東,包含了蒙古北部與中國東北,直達俄羅斯東岸,明顯橫跨歐亞兩洲,以Eurasian稱呼再適當不過,自然成了全球十五種鶴繁殖領域最廣袤的一種,雖然總數量並不如沙丘鶴。以前英國也有灰鶴,後來一度消聲匿跡了四百年,如今又重新出現了。

灰鶴,體態優雅高貴─其實,所有的鶴給人感覺莫不如此─數千年來不知擄獲多少歐亞人與藝術家的心,西班牙、法國、英國的許多古老洞窟內有不少壁畫,迄今至少有一千兩百年的歷史。牠們的身影也曾出現在法老王古墓內,時間就跟古埃及文明的歷史一樣長久。

灰鶴亦有遷徙習慣,了解牠們的遷徙路線與動向,也許可以幫助我們推測其迷航臺灣的原因。

灰鶴遷徙有幾條不同的主要路線,大體上皆從氣溫較低的北方,下降較溫暖的南方,譬如北歐族群穿過了西歐,南下法國、伊比利亞半島與摩洛哥越冬;歐洲北東部族群則穿過中歐,南下東非避寒;東歐與俄國中、西部族群則穿過巴爾幹到東非與中東度冬;西部西伯利亞族群下降印度;中部西伯利亞與中國北方族群則移往華南與華東地區。

灰鶴比沙丘鶴,無論體重、身高、翼展皆差不多,體重有四點五至六點三公斤,身高一百一十至一百二十公分,翼展一百八十至兩百公分。

灰鶴第一次繁殖是在四或六歲時候。二、三月築巢,五月才下蛋。灰鶴與其他鶴種一樣,一旦結伴終身不渝,每對夫妻據有的領地可以從五十到五百公頃不等,甚至更大,巢窠一年又一年重複使用。

小鶴破殼數小時即可離巢,一天之後既能跑亦能泅水,一有危險立刻蹲伏不動。我在加拿大觀察沙丘鶴發現也有相同現象,有次我躲在草叢裏,看見半空有隻白頭鵰低飛而過,親鳥立刻發聲警告,小鶴反應機靈,隨即雙膝一曲伏身不動,前後發生不過數秒,當時心情半晌有說不出的「感動」與「溫暖」─只覺得牠們真的是「一家人」。

灰鶴禦敵,堅定無懼,即使面對人這樣的動物也不客氣,譬如蛇鵰之類猛禽,若在地面牠會半空騰起以爪撲抓或以喙啄擊,若在空中也以同樣方式反擊,毫不退縮。

繁殖期間,灰鶴會以赤褐如鐵鏽色的泥巴或腐爛植物,擦抹在上半身的羽毛上,這樣的行為倒與沙丘鶴不約而同。這兩種鶴的羽氅平常色澤偏灰,築巢時期棲地草木尚未回春,一片枯黃,鳥學家認為抹羽染色乃是為了「偽裝」。

中國也有丹頂鶴,但不知何故成了彷彿日本才有的「國寶」

在臺灣,或許因為曾有過一段日治時期,日本的「丹頂鶴」大概是許多人最熟稔,甚至唯一知曉的鶴種。

全世界的丹頂鶴,主要分兩個族群。

一群繁殖於中國內蒙古,以及東北的黑龍江、吉林與遼寧三省,還有俄羅斯東南部鄰界中國地區,數量大約占了丹頂鶴全球總數三分之二,其餘三分之一就棲住在日本北海道。

中國的丹頂鶴有遷徙習慣,北海道則無。兩個族群無論鳴叫聲、羽氅或蛋的大小都有些差異,以前認為牠們分別屬兩個不同亞種,現在已不再如此認為。然而由於記錄不足,無論在中國或朝鮮,南韓或日本,如果看見有丹頂鶴在地繁殖,究竟屬於會遷徙或不會遷徙的已不易分辨,多少讓人增加困擾。

迷途臺灣的丹頂鶴究竟從哪裏來的,想要釐清恐怕要花很大氣力。

臺灣「迷鶴」迄今以丹頂鶴最大,身高有一百四十至一百六十公分,體重七至十公斤,翼展兩百二十至兩百五十公分。試想這樣的體形拚起命來,捍衛領域,抵禦外敵,的確氣勢凜凜逼人。

丹頂母鶴下蛋一般也是兩顆,只是顏色大小並不一致,孵蛋時期親鳥戰戰兢兢,又勤又勞,尤其抱蛋初期夜間溫度經常零下,稍一疏忽鳥蛋即可能凍僵。小鶴需要九十五天才能獨立覓食,之後依然跟在父母身邊差不多一年時間。日本的丹頂鶴繁殖期間特別受到保護,根據報告,每年育雛成功率大概維持在百分之十二至十五之間;中國族群則缺乏資料。

耕地的擴增、溪河的擴大與挖掘、森林的砍伐、道路的闢建,凡此種種導致溼地不斷大量流失,不只丹頂鶴,也是全球各種鶴天天面臨的最大生存威脅,即使受到密切保護的日本亦然。

中國的華北地區早在一九五○年代,就已經估計有九成的溼地遭陸化;飛到韓國度冬的丹頂鶴,目前都聚棲在兩韓之間的非軍事地帶(也算是一種非官方保護區),只是情況有天丕變,命運難卜。至於蘇俄,也是一樣面臨農業強化的壓力,尤其擴大放牧與水壩的興建,都會減縮鶴群偏愛的棲息地。

丹頂鶴雖然受到法律保護,中國、日本、蘇俄也都簽訂了公約,但捕獵、毒殺與採集鳥蛋,在中國與俄國依舊十分普遍。日本人保護丹頂鶴固然不遺餘力,設站人工餵食卻是風險不低,鶴群過度密集容易引發疾病,造成悲劇。

白頭鶴生息隱僻,一九七四年第一只巢才為人發現

比較起來,白頭鶴的生息地都在西伯利亞人跡更罕至的地區,一般人很少看見。事實上,白頭鶴的巢一直要到一九七四年才第一次為人發現,中國那一小撮繁殖族群也是直到一九九○年代才為人所知。老實說,繁殖地沒有遭受人類騷擾,可以說是白頭鶴的幸運,然而度冬地區就沒有那麼好的運氣─愈來愈密集的人口,迫使人鳥衝突不斷升高。

白頭鶴體形不比簑羽鶴高大多少,也算是家族的「矮個」,不過在野鳥世界裏仍然是隻「大鳥」,若拿黑面琵鷺相比,就不難想像牠的「大小」。白頭鶴身高一百至一百一十公分,黑琵六十至七十八公分;白頭鶴體重三點三至四點八公斤,黑琵只有一點二公斤;白頭鶴翅膀張開一百六十至一百八十公分,黑琵不過一百一十公分。

白頭鶴除了頭頸部,一身深邃的石板灰藍色,有說不出的優雅。頭頂丹紅,鮮明可見,稀稀疏疏覆著幾縷黑色髮絲,襯著一雙懾人圓睜銳眼,野性十足,十分迷人。其實很多鶴種亦予人如此印象─一種只有生活在真正的「開放」與「自由」環境中,才會有的「野性」與「個性」之美。我想,人也是一樣。

順便一提,白頭鶴頭頂額前的一塊「紅」,猶如沙丘鶴或丹頂鶴,都是裸皮區。紅,是皮膚而非羽毛的顏色,每當生氣或適逢繁殖季,血流量自然增多,顏色就會變得更深、更紅。

白頭鶴到日本度冬做客,備受日人「高規格」待遇,無論吃喝住宿都是「五星級」,確實有助白頭鶴數量的穩定與增長。

日本鹿兒島縣的出水,每年十月中旬到翌年三月,都會有超過一萬隻以上的鶴鳥來此避寒,堪稱日本最大的鶴類度冬地。全球十五種鶴,出水有記錄的迄今有七種,白頭鶴與白枕鶴最多,其他例如灰鶴、沙丘鶴、簑羽鶴、白鶴、丹頂鶴也都有機會遇見,想看野鶴不妨到日本出水,順便看看日本人如何「招待」這些遠方來的野鳥朋友。

這,就是鶴

鶴的化石,最早可以追溯到一千萬年前。

翻開人類歷史,甚至遠在文字發明之前,「鶴」一直為人類所欽慕,無論任何形式的藝術、文學以及民間故事,都有牠們生動鮮活的影子。人們欣賞牠們的美麗,崇慕牠們的優雅,讚歎牠們求偶舞蹈的神奇與美妙,敬畏那直衝雲霄的鶴唳,甚至如我一般感動牠們的敏感。

鶴,一旦成對,終身不渝。牠們是野鳥世界中最肯「投資」孩子與家庭的禽鳥─當孩子尚在蛋殼裏就開始殷殷溝通;破殼之後隨時諄諄教導,吃些什麼,如何求生。論起保護小鶴,讓人感覺隨時都準備以自己生命換取孩子的安全。大遷徙時候全家一起出發,大鶴一路帶領小鶴認路。

這,就是鶴。

人類,是當今地球諸多物種面臨絕滅的第六波摧毀力

自從人類出現在這顆星球以來,驚人的成功演化,讓我們「人」成為今天這顆星球上最強勢的物種,獨獨讓其他物種─植物的或動物的─承擔人類過度消費揮霍的惡果。

物種的消失與絕滅,每一世代都有,只是我們這一代數量最大、速度最快。地球有史以來經歷了五波的大滅絕,分別發生在奧陶紀、泥盆紀、二疊紀、三疊紀與白堊紀。科學家說,我們今天所看見物種消失的速度,比以前五次大絕滅任何一次都還要更快。以前,五波絕滅的肇因純粹來自各種不同「自然」因素,那時候「人」還沒有出現。自從人類出現之後,科學家說過去五百年地球上物種消失速率之快,至少有以前的一千倍。

今天,「國際自然保護聯盟」列名了一萬六千一百一十九種不同物種,其中包括了九種的鶴,都即將在不久的將來絕滅。我們不得不承認,「人」是啟動這些物種絕滅的第六波摧毀力。

無庸置疑,這次的危機,是戕害與破壞地球最寶貴的「物種多樣性」的重大危機。不要忘記,因由「多樣性」,我們地球才有這麼多不同人種,這麼多不一樣的動植物花草,人類生活才能這麼多彩多姿。我們不妨換個「比較極端」的觀點來思考,假設有一天地球上只剩下某個單一人種,如果人類唯一的價值就只是「消費」,那會是怎樣的一個世界呢?